可是大环境的变动,并没有影响我本身快乐的童年。生活中有父母呵护,学业有姊姊教导,回台湾后,从小学三年级读起,虽已不具足所谓的「侨生身份」,但是以一个本地生的身份,高中、大学都非常顺利地考上了。所以就出家以前的经验来说,没有所谓的挫折或打击。很多人以为:我们一般出家是因为世间的事情有忧苦,想不开,而事实上,就成长的环境来说:出家以前,我一帆风顺,生命中没有什么忧苦的经验。
刚到道场出家以后,才开始体会到一些忧苦。而这些忧苦不是来自于对佛法的失望,而是来自碰触人性的软弱,与中国威权文化在道场中根深柢固的力量。这十几年走下来,到现在(一九九五年),僧腊已有十七年了,眼见着佛教从衰而盛,眼见着佛教僧尼社会地位大幅改变—从受到歧视到受到尊敬,对于佛教这段历史,自己不断亲身投入,而且也亲眼见证。当我刚出家的时候,很多识与不识都会抱持着一种很怜悯的态度,不以为然地说:「你这个样子出家很可惜,什么事想不开啊?」到现在,反而都会向我说:「你们这样子很勇敢!你们这样的选择真伟大!你们比我们想得透彻!」
同样一个身份出现在人群中,十年前与十年后,博得两种迥然不同的社会价值观,这是我自己的亲身遭遇。当然,在这个遭遇中,我,作为一个佛弟子,自是希望佛法能够长久住世,也希望能够以佛法的智慧来影响社会,影响人心。所以应该怀着忧患意识去检视:为什么佛教过去在台湾是衰微的,如今在社会上又受到肯定?还有,过往我生活其中的道场,有甚么样的错误与盲点?从错误中记取教训,不但对自己心灵的成长有所帮助,也可能得以帮助教团成长。
所以用这样的心情去检视出家经验,也许我提到的是一些负面的生活经验,但那并不表示教团里没有正面的事物,如果没有正面意义的存在,我就不会留在僧团直到现在了。教团里面有很多慈悲的面向,很多师父默默在做人间关怀的工作,一般的教友,都比较对世间、对人群充满着谅解与同情,这都属于好的一面。在我的出家经验里,我愿意以自省的态度,提到几个深受文化影响而非来自佛法影响的问题点,这几个问题点使中国佛教僧团难免呈现某些负面效果。
以下就四点来谈述它。
一、金字塔型的威权结构
我出家以后,首先感受到的忧苦就是:我们经过大学民主教育洗礼的年轻一代,大体都会被训练得比较勇于表达自己的意见,课堂上的师长也会训练我们表达意见,以利于双向沟通。但是传统的僧团,它在中国文化长期影响下,已经变成强大的威权结构,不复古印度僧团的民主共议精神。印度的原始僧团,包括佛陀在内,他都认为他只是僧团的一员,他不自认为是教宗或教皇,他也没有建立一个金字塔形的结构,把自己安立在金字塔的顶端。相反的,他只是在提醒僧众,要依法而住、依律而住,也就是说:法治的精神超越了人治的精神。
(一)、寺院部分
当他涅盘的时候,弟子阿难问他:「佛陀灭度了以后,我们要以谁为师?」这也是一般人比较容易对领袖产生的向往依赖的现象。佛陀回答:「我灭度之后,你们就以波罗提木叉为师。」波罗提木叉就是戒律,佛陀的意思是:僧团的运作不要依赖所谓的圣王贤君之类的,有群众魅力的伟大领导者。相反的,僧团要长远持续而不变质,就要靠法治;至于是由哪一些特定人选去运作这套律制?这并不重要,顶多规定主持运作者须有公平公正的性格,并且熟悉戒律的内容,善能分辨法与非法,律与非律。僧团在时空的绵延中,总是有新人进来,有老人雕零,如果有律制维持着,透过公共的会议程序去决议重要事情及重要的执事人选,这样维持民主的运作,僧团就不容易出现「人存政举,人亡政息」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