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寂:日本民族审美的最高境界
2008年07月04日 09:28华中师范大学学报  【

之所以要首先研究日本的自然条件,是因为日本民族所处的这一独特的自然环境从根本上决定了日本民族的自然观,而一个民族独特的自然观势必向这个民族的其他意识形态渗透,而这些意识形态交叉作用所聚结的影响力,甚至可以规定一个民族的审美情趣。日本民族的自然观的核心思想是“万物有灵论”和“天人合一论”。首先,日本列岛多姿多彩的绚丽风光使得日本人陶醉于其中,使得古代的日本人认为只有神的国度才有如此美境,认为日本是神所生产的国度,认为日本的山山水水、大地万物都是神的产物,都承接着神的灵气,即万物有灵。这一点在《古事记》中可以得到证明。与此同时,大量的自然灾害又使得日本人感到生命受到严重的压抑,台风、火山、地震这些自然灾害因其不可征服而施于日本人以崇高感。这就使得日本人一方面有感于个体的渺小、生的无常和短暂而崇拜自然,另一方面又激发了日本人思索如何从精神上把握无穷无尽无限存在的自然万物的问题而产生“万物有灵论”及“泛神论”。诹访春雄在《日本的幽灵》一书中说道:“阿伊努族人(日本最早的居民)认为宇宙中的万物都是有‘灵’的,并给宇宙的森罗万象安上‘神’的名字。人间与这种‘灵’世界的关系是相互授受的关系。”柳田圣山在《禅与日本文化》一书中说道:“日本的大自然,与其说是人改造的对象,不如说首先是敬畏信仰的神灵。”可见,自然之于日本民族有着神灵的性质。而作为“泛神论宗教哲学最高范畴的神,是最崇高、最美好的境界的象征;是整个自然界和人。”“构成灵的实质的,乃是生的欲求所具有的丰富热情,而不是渺渺茫茫在梦中或错觉中所见到的东西。……有灵观的核心,实在是根据人性所有的根深蒂固的情感这个事实的,实在是根据生之欲求的。”可见,“万物有灵“观念的实质,是对生命的崇拜和礼赞,是对宇宙的一种精神把握。而且我们也可以看出,“天人合一”思想在“万物有灵论”中已经有所萌芽。因为要从精神上把握“有灵”的自然万物,就必须做到主客和谐相处、天人灵性相通,即“天人合一”。“天人合一”的观念虽然萌芽于“万物有灵论”,却是在受到来自中国的佛老思想的影响之后而最后定型的。日本人的“天人合一”思想由于受佛家的“人与自然同根同体”思想、老庄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思想、尤其是道家的“以天合天”思想的影响,也主张人与自然融汇一体、主客浑然相交,强调天人相通、天人相融,而且认为“天人合一”的“天”不仅是天地万物的代表,而且是指一种自然之性,自然之精神,即道家的‘以天合天’是自然的、理想的,是对世界的审美关系。人类虽然处在一个以有限人生直面无限宇宙的矛盾境地,然而人之为人的类的属性——自由自觉的本质必然驱动着人去探求时空的无限,去把握宇宙的终极。但是,人又始终处在意识到人的局限并想超越这种局限而在现实中又无法真正超越的两难境地之中,这就铸就了人类生命永远无法摆脱的悲剧意识,也启迪了生命主体进行自救的超越意识和途径:既然在物质形态上无法把握无限,那就在精神上予以把握;既然在物质形态上无法实现永恒,那就在观念上体验永恒。“天人合一论”所解决的正是处于两难境地的人类之精神最后解脱和最后归宿的问题:在天人双向生成的过程中,通过物我相亲,实现人与自然的相通相融,达到物我同一——物即我、我即物,不仅超越主体自然,而且超越客体自然,从具体实然的天人合一状态进入本体超然的物我两忘境界。

要研究“空寂”,还必须了解日本民族在对自然风物的美学感悟中所形成的植物美学观。因为“自然美构成了日本民族美意识的基底和主体”。日本民族的植物美学观之核心思想大概可以归结为两点:“自然即美”和“樱花情结”或“物哀情怀”。“自然即美”有两层意思:其一,大自然是美的本原、美的蓝本、美的极致,也就是说,一切美的事物都源于大自然,一切事物的美都是在自然美的基础上创造出来的,最高的美只存在于大自然之中。由此,“审美意识的基本语词中的最重要的概念都是来自植物的”,“诸如静寂、余情、冷寂等,也大多与植物由秋到冬的状态有关”。其二,自然的事物本身就是美的,因此它不需要任何修饰,不需要任何矫揉造作。也就是说,大自然本身就是赤裸裸的表现,自然的事物本身就具有无形的美的魅力,枯藤老树也罢,长满青苔的石头也罢,都给人以一种事物本性的自然的美,是不需要修饰的。任何生活用品都是美的艺术品。任何美的事物都应该保持其原来的面目。“自然即美”思想之精神实质就是“寂”,或者说,“寂”作为一种美意识,其最基本的精神之一就是“真实”、“自然”。而“樱花情结”则集中体现了大和民族对于大自然的审美思维。樱花遍布日本列岛南北各处,被日本人奉为生命的象征,樱花花骨朵小,开花时热烈灿烂得令人心醉,但是樱花的花期很短,只有七天,易开易落。当满树灿烂的樱花随风飘落,曾经的辉煌片刻间化为乌有,感伤的日本人总是把它与人生苦短、世事无常联系起来,“与其因为飘落而称无常,不如说突然盛开是无常,因无常而称作美,故而美的确是永远的。”日本民族从自然界的花开花落,联想到了生命的生死荣枯。在日本人的生命体验中,人与大自然就像树叶和树干一样,叶落树犹生,一个短暂即逝,一个天长地久。自然风物的随季荣枯不仅触发了日本人对于“好景不常”、“人生苦短”的浓重伤叹,而且使日本民族体验到了那种虽与自然风物同根同源却不能同体同归的无常感和孤寂感——这种孤寂,虽源生于自然感悟,但却通向了人类生命本体意义上的孤独。正是这种“孤独”使“寂”的美意识中又含有了悲壮、崇高的意蕴。当这种无常感和孤寂感渗透进了日本民族的审美意识中时,它必然产生一种解脱、超越的渴求,这就为禅宗美学的传入提供了空间,为“空寂”的形成开辟了道路。日本人虽然由自然风物的随季荣枯而感伤生命的短暂,但是却并不是一味的感时伤逝。他们从生的短暂之中还感悟到了生的喜悦,进而得出对生的珍视。正像东山魁夷在《美的心灵》一文中所说的一样:“自然在时刻变化着,观察自然的我们每天也在不断变化着。如果樱花永不凋谢,圆圆的月亮每天夜晚都悬挂在空中,我们也永远在这个地球上存在,那么,这三者的相遇就不会引起人们丝毫的感动。在赞美樱花美丽的心灵深处,其实一定在无意识中流露出珍视相互之间生命的情感和在地球上短暂存在的彼此相遇时的喜悦。”总之,植物美学观是“空寂”美意识产生的基础。在植物美学观中已经孕含了“空寂”美意识的种子。正是由于有植物美学观这一块肥沃的土壤,“空寂”美意识才可能生发、升华成为日本民族审美的最高境界。

作者: 彭修银/邹坚   编辑: yun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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