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禅家倡导人与自然融合,青青翠竹,总是真如,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人只有在与自然律动符契一致时其生命才会真正充满元气。而现代人一方面拼命地用高科技掠夺自然,一方面蜗居在城市的喧嚣中与自然隔绝,以致现代人与自然关系产生严重的失调,现代人自身生命也在这种失调中变得苍白孱弱,单调乏趣。对于这种文明病,佛理散文作家们大都是有痛切感受的,因而他们无不心系山水,倡扬回归自然。如林新居《自在有道》,作者深信,“人如果能舍弃自我的执著,随时与山河大地融合在一起,和大自然的脉搏一起跳动,和诸佛菩萨同一鼻孔出气,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春来任他百花开,秋天随他黄叶飘,在翠竹黄花中蕴含着无穷的般若,在山河大地中可以看到不假造作的实相,何等放旷,何等优游,那乘虚物外,落落独往,芳韵孤清的写意,是人间极乐。”“也唯有在凝视天地万物之美、心物合一时,我们才能超越自我,内心里所有的糟粕渣滓,才得以在大自然的清流里漱洗、净化,心灵也因此得以不断提升。”在城市日益膨胀的今天,与自然为伍对大多数城市人来说,已是一种奢侈。即使无此条件与因缘,也应从心中去应和自然之天籁。所以林新居在《清心手记》中说:“居处闹市陋巷,虽无车水马龙,但常闻机车怒吼之声震动屋宇、耳膜……此时此境,唯有充耳不闻,再不然,寄情于筝韵中,想象自己乃今之隐士,端坐山边水涯瀑下,一曲高山流水,铮铮然拂过心底旷野,而桌上香炉中袅袅升起的轻烟,悠悠闲闲,无牵无挂,不就是白云无心出如来吗?如此思维时,遂心清虑静。”这不啻是禅法即心法的具体显现。其次,在大工业文明环境中,人类不幸正在向衣冠机器人退化,人的生活在逐渐自动化,终日不与他人相处,只与机器相处。在家里一切也是机器化,出门关在汽车里,在办公室则与电话、电脑、传真机为伍,晚上在沙发上看电视、听音响,一直到睡去为止。人的本质正在悄悄流失。针对这种人的境况,禅家“平常心是道”的妙谛可谓一剂清凉的解毒剂。所谓平常心即道是指佛法、禅学之妙,其实就在平常日用生活中,得道不必外求于他,只须反求诸己。所以对于悟性较高者,大地山河皆为佛性,石头瓦块概属菩提,嬉笑言谈,真心妙用,扬眉瞬目,佛法宣流。这种妙谛告知人们应该重视自己的平常日用生活,从行坐起卧中体会佛法,观照自性,寻觅情趣、提升品位,那么人处机器之中也不会被机器辖制,不会向机器异化。所以,禅理散文作家们十分注重从日常生活中领悟禅机,将刻板琐碎的日常生活艺术化、趣味化,以此来抵御机械时代里机械生活对人的本性的扭曲。如黄靖雅《扔掉氧气罩》,通过人与空气之间的关系,说明人如果修行到了大安心的境界,则“真正的大事都转到寻常饮水间,在简单的生活情节中,发现法的至乐。”那时“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日子怎么过都好,触目遇缘都是妙喜清欢,自然也就有道心定力去抗御机器时代的人性异化了。
如果把台湾当代佛理散文与二三十年代作家的佛理散文作一比较,我们不难发现两者之间存在着某些精神上的承继。譬如对童心的崇拜与礼赞,林清玄曾写过一篇题为《孩子,是我的禅师》的散文,很明显受到丰子恺的启发影响,文中还多次提到丰子恺的《护生画集》里的诗与画。在《姑婆叶随想》一文的结尾,林清玄说:“在姑婆树高大身影下,我种了一种在松山路天桥上捡到的植物,名叫‘婴儿的眼泪’,想到许多宗教都说唯有心肠如赤子,才可以进天堂。小孩子纯真,没有偏见,没有知识,也不判断,他只有本然的样子。或者在小孩子清晰的眼中,我们会感觉那就像宇宙的某一株花,某一片叶子,他们的眼泪就是清晨叶片上的一滴露珠。”这种礼赞与丰子恺当年的文章简直如出一调。林新居的《菩提心语二帖》中也提到丰子恺的童话《明心国》,并以此来说明“明心见性”的道理。王静蓉的散文有不少是将佛理同少年夫妻间的口角逗乐结合起来写的,如《闭关》写作者的男友阿瑟朝山之后与作者之间的一段对话,阿瑟为了精进要去“闭关”清修,“我”自然很不高兴。阿瑟就说要“我”皈依他的足下,还给“我”取了个法名叫“QQ”。“我笑了。我名字中有个安静的静字,取其单写:Q,他又看我脸儿圆圆,撒起娇来像QQ糖,所以常喊我Q小姐。其实,他哪像我那儿当真,他是在真真假假里飞翔着,这时候,我才是一只把自己闭关起来的鸟儿呢!”这篇散文是由玩-笑讲到佛法,另一篇散文《梦语》写阿瑟晚间喜欢梦话,而“我”好玩则爱逗闹他,其中既有夫妻恩爱亲密关系的描写,也有佛教义理的点化。这让读者立刻想到许地山的《空山灵雨》之影响。许地山的《七宝池上的乡思》写亡妻不愿生往金碧辉煌的佛国,而宁愿回到丈夫生活着的污浊人间,王静蓉作为佛门弟子在《花千鸟》一文中也很光朗地宣言:“每个女性多会在情之流里辗转千年万代。我也是很早就想办法要对治它的,办法是想好了,但是拿办法没办法。佛家的无常虽是一宝,但无常凭它无常,情缘起了女性丰沛的母爱和生命的实践力使她愿意牺牲在无常的车轮底下,心甘情愿。”在这些比较中,我们有理由认为,自20年代发源的佛学与人学的汇流趋势在本世纪的佛教与文学的关系史上是一直贯穿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