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次世界大战以来,西方理性文化的危机已经深刻地显露出来,许多有见识的西方学者试图向东方的诗性文化寻找补救之道。禅,这一东方诗性文化之魂自然受到西方人的广泛注意。近些年来,禅风日盛,读禅者日多,不仅东方人读禅,西方人也在参禅。但是对于禅的意义却是人言人殊,有些人故弄玄虚,把禅说得像云像雾又像风,飘忽渺茫,难以捉摸;有些人则把禅界定为一种修持方法,似乎禅的宗旨就是隐遁清修,摒思静虑。台湾当代佛理散文作家对于禅的理解则是把禅直接诉诸人生、把禅当作对于现实人生一种正确而富有诗意的把握与感受。如方杞在《人生禅》自序中指出:“禅,即是要我们看透人生的真相,找出生命的真实意义,快乐自在的活过一生。”林新居在《满溪流水香》的自序中也说:“支持我,鼓励我写这一系列文章的动力,便是希望透过文学的力量,把佛经和禅典中发人深省、转迷启悟的动人故事、公案、语录和偈语等,借由我多年来的思索、参研和体悟,把它们落实到现实生活上,以接近读者、乃至于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让这股清流,涤除我们内心的垢秽,滋润我们逐渐荒芜的心田;也期盼这股清流,由于读者热心、慈和的接引,流淌于每一个人的心间……”正因为此,他们的佛理散文很少虚发议论,空谈佛理,往往是将议论落脚到现实人生的基础上,落实到解决人的心灵问题、精神问题的旨归上。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着重描述自我习佛修禅的切实感受,以此架起与读者沟通的桥梁。这些切身感受有的是对人间生活的欢喜赞叹,如黄靖雅《美丽新世界》,写云门禅师在出门前告诉弟子,要他们在过十五天后把跟随他习禅的心得,用一句话说出。云门禅师回来后,弟子们都面面相觑,说不得半句,云门禅师就为他们解围,自己说:“日日是好日。”接着,作者就写到自己读到此故事时心灵所受的震动与启迪,“日日是好日听起来像祝福也像愿望,但更是修行人开悟后‘随缘顺性,无人而不自得’的妙如境界”。“每天都是无与伦比的好日子啊,每天都如此新鲜特殊啊,你在生命中永远不会再走回相同情境的时空……你再也见不到和此刻一模一样的自己,那么,你对眼前这一切能不觉得郑重而珍惜吗?”作者就是这样由佛教的念念无常引向对于生命的珍惜与享受:“让心像婴儿一样柔嫩而充满好奇吧,每一天,世界都是你不能预设的新世界,新鲜,充满各种可能,你是精神领域的哥伦布,一个美丽新世界才从脚下展开。伸出感觉的触角,探索它,微细的感动全像清泉,出其不意地,从每个你原以为像copy本般重复的生活情节下,冒出来!”当然,这一个个微细的感动,这生命中的每分每秒,都像莲花轻轻绽开,但需要智慧之水去浇灌,才会美丽而惊心。这智慧之水无疑就是佛的义理,是禅的精神。习佛学禅的切实感受有时则表现在通过某一偶然的契机对自我进行省思,如王静蓉的《调整的艺术》写自己在做瑜伽的倒立动作时,瑜伽老师叮嘱她注意体会其中的感觉,指出“飘浮是对的,倒立并不是不动,而是恰好维持一种平衡,随时都在调整中。”最后一句话像一颗打火石,在黑暗中的猛烈撞击照亮了作者雍塞的心灵,使她蓦然省悟到“平时,我们言说的调整总是顺着习惯与感情稍微一下下,总是顺着自己的希望去走。真正有效而困难的调整却是逆着习气的。”“人,面临新际遇常有类似倒立的感觉:无有依靠,过去的判断,习惯刹时不管用了。”所以,一个不固执而愿意让生命圆融的人,应该像修习瑜伽倒立功夫一样,维持一个恰好的平衡,“让每个平衡都似动中的一点静。”最后作者不胜欣慰地说:“这次,瑜伽教我别顾着挑剔环境而忘了人与境间的调整,也别只是执著心的觉受而忘了去认识环境。”
关注现实人生的另一个焦点,就是如何在喧嚣嘈杂、支离破碎、机械单一的工业文明的阴影中保持心灵的安定与人格的圆融。20世纪工业文明的飞速发展给人类造就了巨大的福益,但同时也给人类文明带来了无可回避的深刻危机,受益的是人类的肉体,落难的是人类的精神,这种历史悖反现象已是不争的事实,也是本世纪来无数有识之士怀着无尽的焦虑探索与求解的问题。在无限膨胀的物欲刺激下,在以消费赢利为目的文化工业的无微不至的控制中,人类心灵的自由受到威胁,精神的家园正在荒芜,主体的价值已经失落,人的物化趋势已经到了严重关头。台湾作为一个比较发达的工业社会,作为一个与西方资本主义文化有着密切联系的区域,居住其中的知识精英是较早地感受和认识到了这一工业文明精神危机的。宗教从来就是人类精神的守护者,而佛教的禅由于其代表着东方诗性文化的精魂正被探求补救西方文化之弊的文化学家寄予着厚重的期望。因而如何在这种物化趋势中拯求自我,进而普渡人类,当然也就成了以禅为中心的台湾佛理散文作家写作与思考的基本主题。综而观之,台湾佛理散文作家在这一基本主题的探索方面,仍然是以禅心为出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