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床每天必须服用多种药物,控制HIV病毒的数量,几乎每天都要抽血、输液。
两条手臂从手背到胳膊,针眼密布。我手生,加上害怕,常常一针扎不进,她却没发过一次脾气,只是很安静地看着我笑。我渐渐喜欢上了她。虽然“武装设施”还是必备的,但是给她扎针我非常认真。给药时也要重复讲几遍,直到她明白为止。
她的胎位一切正常,胎儿稍稍过大,头围接近了生产极限。为了避免生产过程中的感染,医生早就商定了剖宫分娩,连手术计划都拟好了,就等着产期的到来了。
19床很镇静,每天看书听音乐,还给未来的孩子写信,画一些素描,枕头下已攒了厚厚一沓。我问她为何坚持要这个孩子。她并不在意我的唐突,笑了笑道:“孩子已经来了呀,我不能剥夺他的生命。”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万一被感染了怎么办?”她半晌方道:“如果不试一试,孩子一点存活的机会都没了。”我的心情颇为沉重,病房里出现死一般的寂静。正要离开,她轻声唤住我:“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万一生产时出了什么事,我先生一定会说保大人,可是我的情况你也知道,所以无论如何,孩子是第一位的。”我默默地点了点头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了出来。
要来的躲不过。一天夜里我值班,办公室的紧急信号灯忽然闪烁起来,发出刺耳的警铃,我猛地坐起来,一看牌号,“19床!”我一边招呼值班医生,一边飞速地奔向19床的病房。
惨白的日光灯下,19床的脸色也是惨白惨白的。打开被子一看,羊水已经破了,更要命的是,羊水是红色的。也就是说,子宫内膜非正常脱落。19床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慌乱的神色。出血就意味着孩子遭受感染的可能性成倍增加。原本胎盘可以屏蔽过滤艾滋病毒,但是生产中的出血以及分泌物通常使得婴儿也被感染HIV。她疼得额头上全是汗水,仍咬牙强忍住配合术前准备工作。夜间担架一时没来,她二话不说下了床迈开步子就走。我搀扶着她,看着混着血污的羊水沿着她孕妇裙下肿胀的双腿流下来。她不管不顾,反而越走越快,仿佛她走快一秒,孩子得生和不被感染的可能就增多一分。当她躺在手术台上时,羊水已呈污浊色。这意味着胎儿处于危险的缺氧状态。麻醉师给她实行了硬膜麻醉,我开始测试她的清醒程度。真要命,3分钟过去了,她依然清醒地睁着眼睛,说:“很疼。”麻醉师汗如雨下,这种对麻醉药没有反应的体质他还是头一次碰到,但是胎儿的状况已经绝对不允许再加大麻醉剂量了。
她死死握住我的手,眼睛哀求地望着医生们,声音轻微而坚决:“救我孩子!快救我孩子!别管我!”一分钟后,19床手和脚腕被固定在产床上,手术刀迅速地在19床的肚皮上划下去,皮肤裂开,脂肪层、肌肉、黏膜、子宫……19床握住我的手骤然间收紧了,咬着毛巾的口腔里发出含混不清、低哑却绝对撕心裂肺的吼叫声,身体在产床上剧烈地颤抖着、痉挛地颤抖着……
她的脸因疼痛而变形,我不忍目睹,眼泪成串地往下掉。那是一种怎样的疼痛!
那是怎样的一种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