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间佛教的发展趋向探索
在新的世纪里,人间佛教的理论与实践将如何进展,是最值得人们思考的问题之一。人间佛教的发展趋向是开放性的,没有唯一的终结性的结论,这里提供的仅是个人多年来对这个问题的一些简单思索:
1. 趋向之一:多头发展与整合并进
佛教思想理论包容性强,弹性空间大,从来都是因时因地因人的需要,甚而至于应根机缘分来施教。因而在佛教历史上,一种思想理论兴起便往往有多元的理解,在弘化上也呈现多头发展的趋势。佛教传入中国后,以大乘为主,但小乘的理论与实践从来没有绝迹,而大乘佛教从魏晋至隋唐形成有“十宗”之说。即便以般若思想言,魏晋间已有“六家七宗”;唐五代,禅宗一枝独秀,但也是“一花开五叶”。降至近代,人间佛教应运而生,可百年来的事实是,大陆、台港、东南亚等地分头并弘;在当今台湾,扛着人间佛教旗帜的,佛光山外,还有法鼓山、中台山和慈济功德会等几个较大的佛教道场。由此可见,未来佛教发展中这种多头分弘的历史趋向恐怕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变。然而,显然的是,多头发展并不意味着没有整合并进,由于多头发展不仅力量上分散,在思想理论上也难免有龃龉冲突之处,所以佛教思想史上圆融整合之声总是不绝于耳。
星云法师及其佛光山教团数十年来推展人间佛教,取得卓著的成绩,但也遭来不少非议和批评。然而,从历史发展的实际看,人间佛教的理论与实践不应只有单一的理解,而应具多元性。现代宗教的发展也表明,多元化在某种程度上说,正是宗教活力的表现。随着社会的发展而产生的职业化和专业化分工越来越明显,多种多样的宗教选择也给人们提供了表达他们各自兴趣和不同个性的表现形式。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宗教本身的观念和价值变得不重要了,而是说,在这种多元的宗教观念和价值中,产生了越来越多的竞争和选择,单一性质的宗教已无法满足人们的现实需要。
印顺老法师在1989年3月写《契理契机之人间佛教》这篇长达三万字的文章时,已经84岁高龄,他在文章的开头说,写作此文是出于一些热心人士的提示,感到他的著作太多,涉及范围太广,批评者每每抓不住他的思想核心,而读者也往往无法辨识他弘扬的宗趣。实际上,从字里行间,我们看出印老一片慈心悲愿,既在厘清自己的思想,也是在为当今人间佛教发展,探索一条中正稳健的道路呢!如果说印顺为当代人间佛教发展提供了指示的明灯,那么,当今台湾佛教和大陆佛教,作为推进人间佛教于当今世界的劲旅,半个世纪来也积累起丰富而宝贵的实践经验,可供中国佛教的未来发展以借鉴。虽然说“理想与现实总是有差距”(印顺语),但理论和实践从来不能截然分开;理论是实践的指导,实践又可进一步丰富和发展理论。
百多年来,近代意义的人间佛教与传统佛教相比,发生了巨大的变革。这种变革固然发端于对历史上中国佛教的弊端和现实生存处境的不满,但也与近代以来伴随工业文明而来的世界性视野和全球化进程有莫大关联。因此,面对人间佛教的未来发展趋向,一方面,我们既不能无视一位对佛法兴衰作过深沉思考,一生又在阐释和推展人间佛教理念的老法师,为佛教的前途而忧患的思想,——他为人间佛教提供理论证明,为人间佛教的“正觉之音”或“纯正的佛法”,奉献了毕生的心血和智慧!另一方面,我们又不能小视或忽视星云法师领导下的佛光山教团,及台湾和大陆其他佛教教团,努力振兴佛教于世界的实践经验,更要深切领会“佛法之深,不在玄理奥义,而在与时推移之难;不在路远途艰,而在随缘解辩之不易”。同时,我们也不能回避东西方学术界很多学者从世俗化的角度,来考察世界宗教的历史变迁。自从宗教社会学家韦伯的名著《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问世以来,他考察世界宗教近代转型的方法,一直深深地影响着东西方学术界。尽管他的方法不一定适用于中国佛教,但他无疑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很重要的视角。
2.趋向之二:人间化而非世俗化
其实,世俗化的问题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世俗化的概念近几十年来一直被广泛地讨论着,我们要把握现代宗教的发展,要设想宗教的未来,都必须了解这一概念。然而,这个概念在东西方有不同的理解,在西方,尤其近代科学兴起和宗教改革以来,世俗化被理解成与宗教、与神圣化相对立的概念。但从不同的角度观察,得出的世俗化内涵又不尽一致。从世俗科学家的眼光,世俗化就是要以科学理性的原则取代宗教信仰的原则,也就是拒绝相信任何不能为经验所证实的关于人、世界或宇宙的看法。随着科学观念的深入人心,人们对神秘和超自然现象表现出越来越少的兴趣。从宗教改革家看来,所谓世俗化,就是把人从宗教和形而上的保护下解放出来,把人的注意力从彼岸世界转移到此岸世界。这种转移,则导致神圣事物与世俗事物之间的界限越来越不明显。
在中国传统思想里,世俗化意指民间化,即与民间社会的风俗习惯和信仰联系在一起。如《孟子·梁惠王下》说,“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又如《史记·循吏列传》说,“孙叔敖者……三月为楚相,施教导民,上下和合,世俗盛美”。佛教传至中土后,引入“世出世间”的概念,使原来宗教观念比较淡薄的传统思想里增添了世间与出世间,也即此岸世界和彼岸世界,这样两个对峙紧张的概念。但中国佛教以大乘为主,世间与出世间二而不二,圆融无碍,所以从来未出现西方近代意义的世俗化运动。直至中国进入近代社会,受到西方文化的强烈冲击,西方的科学和宗教都深深地影响着包括佛教在内的整个中国文化。中国近代佛教的改革运动即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的。太虚提出人生佛教,广泛地融通内外学,主张即人成佛,不仅使佛教教理进一步世俗化,而且继慧能禅宗之后为因应时代变革再次打通出家与在家的分隔界限;[41]不仅以佛教义理融摄科学和其他世学,而且充分发挥佛教在社会伦理教化方面的作用,把佛教的五戒十善、六度四摄等与世间人伦道德规范融通起来宣讲,以便把佛教人生观、伦理观普及到广大信众中去。太虚人生佛教的这种世俗化倾向是符合世界宗教改革的潮流,与西方宗教改革家把目光从彼岸转移到此岸的做法是一致的,异曲同工。而印顺的人间佛教力图消除传统佛教思想中的神异成分,以平实的人间为落足点,尽管他也许主要体察了儒佛创始人佛陀和孔子的真正思想[42],但在某种程度上也正是西方科学流行的祛除巫魅和理性精神的体现。
因此,从世界范围看,宗教在现代社会的发展都有一种世俗化倾向,但世俗化的结果未必对宗教的前途有利。这也已成为有识之士的共识。众所周知,宗教之为宗教,有“涉世”的一面,也有“超世”的一面。也就是说,宗教既不能离开世俗,但又有超世俗的性质。不论是外在的超脱,还是内在的超越,都是讲解脱人的世俗性。在佛教看来,就是从“贪、嗔、痴”等人的世俗性中解脱,而使人的精神品格得到升华,使有限的人生充满无限的意义。就人间佛教而言,发展趋向当然是人间化,人间化的应然性不光来自“佛出人间”的经证,其实释迦创教以来,其无我、无神的教义中蕴含的人文精神所昭示的发展趋向也正是人间化,这意味着人间化里含有世俗化的内容,但人间化不等同于世俗化。
所谓人间化,依印顺的观点,就是以人类为本,而非以天(神)为本,要修“人菩萨行”;而在星云看来,就是融入现代人的生活,使佛教与生活不二,给现实人间带来幸福和富乐,两者没有根本的冲突。然而,人间佛教强调贴近现实人生,接近生活实际,需要有世俗化的方面,但不能完全定位在世俗化上,目的就是为了保留佛教的超世俗性质。因为世俗化在佛教里从来都是一种方便,佛教要因应时代变革,化导世俗人心,不能没有“巧妙的”方便,但正如印顺所说,顺着世俗心的方便,到底是越减少越好,不然就会迷失“佛出人间”而误入歧途。因为作为一种趋势,世俗化的最终结果往往是神佛不分,“天佛一如”,这方面,佛教的历史已经有了足够沉痛的教训。太虚把人生佛教落实到现实生活中具体人格的培养和完成上,他说“人圆佛即成”,但他还说“仰止唯佛陀”,从人做起而不忘佛的境界。
世俗化的内容是多方面的,不仅指佛教义理诠释方面的世俗化,还指寺院生活的世俗化。目前对世俗化的界说,没有操作性的定义,多停留于一种无法客观衡量的心理感受层面上,这某种程度上给世俗化的评论带来了困难。但如果说世俗化就是与世俗社会趋同的话,那就不能笼统地来谈世俗化,在教团服务社会大众方面应该趋同,而在僧众的修持、僧团的自我建设方面则应该非世俗和超世俗。我很赞成“以出世的精神作入世的事业”这种提法,我觉得其中包含着人间佛教健康发展的内在精神机制,它是出世精神与入世精神的有机统一。这种提法也可视为人间佛教的核心理念。这是佛教教团自我建设所需要的,要保持一种高尚的出世精神,作人类的表率,然而又有一种入世的热情,关怀人世间事。所谓出世精神,最简单地讲,就是不计个人得失,不求名闻利养,不分别执着,有慈悲利他精神等。因此,这种提法不仅仅对出家人来讲的,在家人也是适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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