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真正的大手印中,精进与放下同在,入世与出世共存。它们是一体的,是一幅织锦的两个侧面。所以,我们不要在“精进”之外,再去找寻一个“放下”。真正的精进,是精进的同时,又有放下的超然。
正如茶味无法用语言表述一样,对大手印亦无法说出其究竟,总觉那说出的,都不是能说和想说的。我之行住坐卧、写作读书等诸多事,只是做而无做,行而无行,写而无写……许多时候,我浸泡在明空悲空和乐空中。乐是最高意义上的悲,悲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乐?眼中的诸多显现,无不融于空性之中。有时,在那宁静中享受到的,是天空般的澄明和劫火般的大乐。在别人眼中可能很辛苦的写作中,我觉受到的,仍是空明无边的乐。相对于这种乐,人世上的所有享受,都微不足道。前者如太阳,后者则至多是萤火虫。
在佛教中,真正的宝贝非人非物,是慈悲和智慧。慈悲是精进,智慧是放下。真正的精进是周边一切的慈悲,真正的放下是无缘大慈同体大悲。
禅宗大德赵州老和尚八十仍行脚参访,用了四十多年,才将功夫打成一片。“成片”之后,他住在某山。本地山神欲见赵州之面,竟难如愿。某日,山神设计,将米面撒在山门外。赵州见有人糟蹋米面,心略一动,山神才得以窥得赵州一面。但也只是动了一念,随即赵州便心无挂碍,不着诸相。山神再欲见时,已不可得。
赵州显然是精进的,但他却又不执著于精进,他甚至放下了那精进之相,也放下了那精进之心。时时不离精进,而心中却无对“精进”之执著。
当然,言语之表述,总是很难尽意的,亦如对龙井之茶味,只有品者方知其味。所有文字,都嫌惨白。我勉强说出这些,与其说是表述,不如说在效“咂舌”之举。对那茶味,我除了咂舌称妙,难著一字。
从“有求”变得“无求”,是我契入光明后发生的最大变化:文学创作上我从有求到无求,修行上我从有求到无求,生活上我也从有求到无求。我的无求是放下,但放下的同时,我仍在做着无数我该做的事。我曾用一句话概括了我的行为: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前者是放下,后者需精进。
先前,我惧轮回,我求觉悟,我想当大作家,我想即身成就。后来,我一天天变“懒”,因“知足”而“常乐”。我从不追念过去,也不向往将来,只要腹中有食,身上有衣,便乐滋滋享受着当下的觉醒和明空,做好自己该做的事,然后如婴儿饱乳般坦然入睡。不祈梦的时候,我甚至没有梦境。眼睛一闭,便到次日凌晨。
这“知足常乐”,是放下后的坦然;那“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便是精进的最佳注脚。
我写了四部长篇:《大漠祭》、《猎原》、《白虎关》、《西夏咒》,还有几部哲学著作和几十个中短篇小说,它们都是在放下后从自性里流出的。只有这样,那文字才会像一粒粒飞来的石子,总能打疼――也可以说打动――读者的心。
至今,我已出版发表了至少二百多万字的作品,这是“精进”的成果;但我的心中,并没写一个字,这是“放下”使然。
我虽也常常供僧,但总是不求功德、不求福报。我之所供,便是目的;亦如我之信仰,信仰本身便是目的。“觉悟”之类的事,是懒得去想的。自见到那光明之后,我就不求福报,也不曾发愿去哪个佛国。若有来世,为了众生的觉悟和幸福,我只愿尽一份自己能尽的力。仅此而已。
我不知道我是由“迷”而“觉”了?还是由“觉”而“迷”了?但我已懒得去管那些迷呀觉呀的事了。
因为我明白:轮回涅槃皆如梦幻,本尊与我无二无别。
我放下了对今生的所有执著。此外,我并无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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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雪漠 编辑:王丽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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