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庙是毁不了的

地上的庙是能毁的，心中的庙是毁不了的（图片来源：资料图）

他坐在我面前，熟悉而陌生。四十多年前我们就认识，当然熟悉，可是分手也近四十年了， 又怎能不陌生？

四十年中我们只短暂地见过两次，通过几封信，相互的情况都是通过老同志片言只语地传达，我确实不了解他。

我只知道他在家乡当了几十年公社书记。其间，上来又下去，临了还是个公社书记！不过，眼前这个目光呆滞、满脸风霜的老人只像个老农，全没有一点干部样子。曾听人说过他一度很有点叱咤风云的气势，这在他身上并未留下痕迹，人生无常啊！

我们扯着一些共同熟悉的人和事，回忆着早已逝去的年华，慢慢都觉得味同嚼腊。沉默，我不知怎样来打破它！

他开口了，一口气说了好几十分钟。真没想到，他竟有这样的辩才，而且朴素生动，很能吸引人。他走后我久久不能平静，很想对别人说一说。于是，我记下了他的叙述。……

你没有问我现在干些什么，大概觉得我现在干的事不可能有意思吧！是的，一个离休的基层干部，又住在一个小镇上，能干什么？其实，我现在干的事或许是我一生中最有意义的事之一。什么事？修庙！

我现在正在修庙，就是山后那座临泉寺。你还记得吗？那庙据说是宋代建的。我是这座古寺修复委员会的主任。

二十多年前是我带头拆的这座庙，毁得很彻底，除了庙基还隐约可见，只有那株古银杏孤伶伶地立在那里。

这庙历来香火很旺，庙旁那一眼泉更是远近闻名。泉水甘洌，滋养着这方土地和人，有人说它能治病呢！解放十几年来，一次又一次的运动，冲击得来拜佛的信众越来越少，但香火从未间断。庙里的住持云空法师是位很重修行的长者，生活很清苦，人们也很尊敬他。当时看起来尽管这庙已年久失修，似乎还能维持下去的。

不过，总有股风时起时伏，威胁着这古寺的安全。终于在1966年8月间，这股向一切“旧传统”、“旧习惯”……猛烈冲击的“破四旧”高潮来到了。我那时是公社“文革”领导小组组长，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号召下，“义无反顾”地站到了“破四旧”的前列。一带头，一挥手，一帮人拥上前去，三下五除二，一座宋代古寺就全毁了！剩下一堆砖石、木料，有的修了饲养屋，有的拉到公社院，有的被人拿去修了房，很快便空空荡荡。

当时我很自豪，以为自己做了一件“破旧立新”的大事。拆庙的时侯我的眼角扫到云空法师和几位虔诚的信众，他们站在那里口中念念有词，眼里满含着凄惶。我的心也曾掠过一阵悸动，但很快我便把自己那点不敢正视的温情、歉疚、顾虑压下去了。我要革命，还有什么可以犹豫的！

还没从自信的兴备中醒过来，革命就革到了我的头上。三年困难时期，我曾瞒产私分过公社的粮食，以后又曾悄悄地搞过包产到户，我被认定是一个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造反派把我揪出来，靠边打倒了。

1967年的2月，我和那些作为专政对象的地、富、反、坏一起拉到台上去挨批斗。这会开得很热闹，从上午一直开到下午。我只觉得脑子乱哄哄的，也没有听清楚会议的具体内容。任凭押着我的人一会把我的头按下去，一会把我的胳膊拧过去。在这间隙中我长长地吸气，用眼梢看看和我并排挨斗的人。我发现庙里的那位住持也被押着，他的神色很平静，一切喧闹声、口号声都像堤坝外的洪水，冲不到他的心中。他嘴里似乎仍然念念有词。奇怪！这个老和尚、平时吃得那么少，那么清苦，脸色竟还是那样红润，与其他人相比确实有点不同凡俗。

第一次批斗是难熬的，以后便慢慢习惯。只要不挨打，按头拧胳膊我还挺得住。只是心里很难受。我真正感到一颗心悬在中间，晃来晃去落不到实处。在“牛棚”里我是一只特殊的“牛”。过去总是我给那些专政对象训话，现在我和他们成了一类人，我的脸始终放不下来。而且虽然我已撤职罢官，进了牛棚，他们仍不敢理我。只有云空法师对我很友善，可我总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秋天，造反派开始闹派性打内战，对于批斗牛鬼蛇神兴趣淡了，我们除了劳动外反而比过去还清闲，只是心里仍然空空荡荡。以前办事不论错对都还有信心，可现在对自己一生所走过的路都产生了怀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真糊涂了。过去人家有思想问题常来找我谈，我代表组织嘛！我自己有想不通的事也会去找上级。可现在去找谁？谁是可以信任的？我实在说不出，也不敢对人说。回家在老婆面前也不敢表示，一来怕她为我担心，二来也怕隔墙有耳。苦啊！真叫说不出的苦。

在“牛棚”我曾听云空说过“人生是苦”，那时有点似是而非的感觉。云空明白人生是苦，所以生活中苦不苦都像无所谓似的。我可是真正觉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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