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文字禅的形式与特点
文字禅表述形式有语录、举古、征古、拈古、代语、别语、颂古、偈赞、诗歌、法语、杂著、碑铭、序跋等。语录、偈语、赞颂、诗词、碑铭、序跋不是宋代文字禅最有代表性、广泛性,也不是禅门独有表述佛法方式。而最具有宋代禅门特色的是举古、征古、拈古、代语、别语、颂古、评唱。为了让大家理解起来不是太抽象,有个直观的认识,下文略举雪窦重宣的《颂古百则》及圆悟克勤的《碧岩录》对宋代禅门具有特色文字禅举古、颂古、评唱等加以解说。
(一)举古与拈古
“举古”举是举例,选取古代禅师公案(禅宗史书、语录中记述的语句或禅僧修悟事例)中的语句、事例,或详举,或略举,在丈室或法堂向门下弟子与参禅者宣示,以便启示他们领悟修行及达到解脱的道理。主要以散文体来讲解公案。如《雪窦语录》有《室中拈古》、《举古》。拈古,也称拈提、拈则,是在举出古人公案之后加以简单评量、论议。在禅宗灯史或语录记述中,或加“师拈曰”,或只用“师云”。举古与拈古经常结合使用,先举而后拈。例如:举:赵州云: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才有语言,是拣择,是明白?老僧不在明白里,是尔作么生护惜?时有僧问:既不在明白里,护惜个什么?州云:我亦不知。僧云:和尚既不知,为什么道不在明白里?州云:问事即得。师(按:重显)拈云:赵州倒(原作“到”字)退三千。 举的是唐代赵州从谂(778~897)的语录。三祖僧璨撰述的《信心铭》中的头两句话,意为正真进入圣道,体悟佛性,不是困难的事,但要屏除虚妄分别与及错误的抉择,赵州和尚引此来说明学佛之理。在佛教里以“语言文字”代表概念,相对实相而言。如果离开的概念,实相即时现前。概念与实相相互表里,这是大家公认的禅理。赵州和尚提出,如果想用语言,是属于拣择呢,还是属于明白?他表示自己属于不明白。对此,弟子提出质询,既然不明白,又让弟子护惜什么?如果不知,如何自称不明白?赵州用“提问一下就行了”来加以搪塞。用这种形式来启发弟子。重显对此加以“拈语”解读议论,认为赵州倒退了三千里,让大家莫名其妙。是表扬还是批评,让大家自己去悟。又如:举:邓隐峰在襄州,破威仪堂,只着衬衣,于砧槌边举槌云:道得即不打。于是大众默然。隐峰便打一下。师拈云:果然,果然。
邓隐峰是唐代马祖的弟子。重显所举这段公案不见于《景德传灯录》卷八《邓隐峰章》。重显所引这段文字,是谜语般的禅话。邓隐峰让众僧说出道理,说不出来就要挨打。众僧没有回应,默然无语。隐风便将手中的槌落下。对此,重显“拈语”说:“果然,果然”。这就是典型的拈语。又如:上堂举:雪峰示众云:尽乾坤是个解脱门,把手拽不肯入。一僧云:和尚怪某甲不得。一僧云:用入作什么!师(重显)云:三个中有一人受救在,忽若总不辨明,平地上有甚数?便下座。
雪峰义存(822-908)是石头下四世,他说“尽乾坤是个解脱门,把手拽不肯入”,意为天地之间处处可以使人达到解脱,彼岸即此岸,然而有的人却死也不信。解脱门就在眼前,但怎么拽他,他也不入。引起僧众的讨论:一僧认为没有理由怪他;另一僧表示根本没有入这个解脱门的必要,进什么解脱门。举古或者拈古,就是重显从举古人的共案、或提出古人的事迹来说明禅法。
(二)代语与别语
“代语”有两个含义:其一是指问答酬对间,禅师设问,听者或懵然不知,或所答不合意旨,禅师代答的话语;其二是指古人公案中只有问话,没有答语,代古人的答语。如《汾阳无德(善昭)禅师语录》卷中说:“室中请益,古人公案未尽善者,请以代之;语不格者,请以别之,目之为代、别。 公案未尽善者”、“语不格者”禅师在室中指导教诲弟子(从弟子角度称此为请益)的过程中,对所举公案语录中某些表达不完善者,可代之以自己的语句;而对于语句意境不正不高者,则另外(别)提出自己对应的语句。前者是代语,后者则是别语。然而这里对“代语”的解释,参照《汾阳语录》所载善昭的代语以及与其他人语录中的代语,似乎不很贴切。代语一般有两种情况:一是指在引述的前人公案中虽有问语,但没有答语回应的,而由自己代为回答;二是本人在说法中向弟子或参禅者提出问题,而没有立即得到回应,便自己作出回答。而代语与别语之间的差别不是太大,同样的特点就是对古人的或者别人乃至自己的禅语进一步的发挥,通常二者和称为“代别”。
下面结合重显的语录来看代语、别语特点。例如:
裴相公(按:唐代裴休)捧一尊佛像于黄檗前跪云:请师安名。檗云:裴休!师(按:重显)代相公,当时便喝。
这是举古人的公案。如果全引语录,在“代相公”前应有“相公无对”的字样。重显认为,他代表裴休的回答,应当是大“喝”一声。又如:
宋太宗皇帝因事六问,当时无人奏对。因入寺,见僧看经。问云:看什么经?对云:《仁王经》。帝云:既是寡人经,为什么在卿手里?代云:皇天无亲,唯德是辅。
这是举当代人的公案。宋太宗在不同场合所问六事,在《雪窦语录》卷四有载,上引是第一则:到寺中问僧读什么经。后来《嘉泰普灯录》卷二十二有记载此事。在宋太宗问语之后有“僧无对”三字。重显的代语,并没有正面回答问题,然而引用《尚书》里“皇天无亲,为德是辅”。“亲”:亲近;“辅”:帮助。指老天爷公正无私,总是帮助品德高尚的人。太祖的问话很高明,一语双关,机关重重,而重显代那个僧人的回答,更是妙不可言,一语道破天机。又如:“举:永嘉大师到六祖,绕禅床三匝,振锡一下,卓然而立。祖云:夫沙门具三千威仪,八万细行。大德!从何方而来?生大我慢。师便喝,乃云:当时若下得者一喝,免见龙头蛇尾。又再举:绕禅床三匝,振锡一下,卓然而立。代祖师云:未到曹溪,与尔三十棒了也。 ”
重显这里所举的,是玄觉见六祖的一则公案,在禅门经常被人引用。永嘉玄觉(675—713)生于浙江永嘉县(治所今浙江温州),自幼出家。遍览三藏,精天台止观圆妙法门,于四威仪中,常冥禅观。来见慧能时,已经有所成就,但就没有自信认为自己是否领悟道家,去见六祖。见六祖时,手持锡杖,在慧能身边绕三圈。慧能对他说,沙门应该注重戒律威仪,你从什么地方来,为什么这么傲慢无礼。玄觉回答说:“生死四大,无常迅速。”他回答说:“生死事大,无常迅速?”意味着说了脱生死比律仪戒律还要重要,哪有时间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呢?重显引这则公案说明的什么样的道理呢?他大喝一声,让他觉悟,免得如龙的头蛇的尾巴一样不相称。因此他再举这则公案,把自己放在当时六祖的立场,代六祖回答玄觉的回话:你(玄觉)还没有从永嘉动身的时候,就给你三十榜,这就是代古人祖师而说。 又如:“一日请益退,侍者问讯云:和尚不易。师云:有什么不易?无对。师代云:法堂上寸草不生。僧便礼拜。”
这则公案是代弟子回答的典型。说一天有人向重显请问禅法后,侍者问讯说,和尚你不容易啊!重显反问他说:有什么不容易啊?侍者回答不上来。故重显代侍者回答说:“法堂上寸草不生。”代替弟子来回答他所问的问题。
“别语”认为那些回答或对禅法阐释不够满意,或有新的解释。因此,自己重新提出对应说法,就叫别语。下面结合重显的语录来对别语的理解。如:玄沙与地藏在方丈说话,夜深,沙云:侍者关隔子门,汝作么生出得?地藏云:唤什么作门?别云:珍重便行。
玄沙师备(835-928)是雪峰义存(822—908)的弟子。一天师备与罗汉桂琛(867-928)在方丈室里讨论禅法,夜比较深。师备的侍者把小门隔子门关起来,师备问桂深,你如何来看待这个问题呢?怎么来解说呢?桂琛说:叫它什么门呢?重显有别与桂琛的回答:“珍重便行。”又如:僧问归宗:如何是佛?宗云:我向你道,还信么?云:和尚言重,争(怎)得不信?宗云:只汝便是。别云:侍者寮里吃茶去!归宗智常是马祖的弟子。重显认为他对僧的回答还不够满意,便说了一名与问毫不沾边的话来作别语。又如:国师问座主:读什么经?云:《金刚经》。国师云: 最初是什么字?座主云:如是。国师云:是什么?别云:以拄杖便打。
国师是指慧能弟子南阳慧忠,唐肃宗、代宗时为国师。《金刚经》开头是“如是我闻”。因此此僧的回答是对的,但在慧忠看来似乎不能直接回答,所以又重问一句。重显认为这还不足以使此僧醒悟,别语之意是慧忠当年应当用拄杖打他。
(三)颂古与评唱
“颂古”是在引述古人或别人的语录公案之后,以偈颂文体对语录蕴含的禅机妙义或悟境加以表述,或四言、五言、七言,或相杂,甚至杂有一言、三言,由四句、六句、八句或多句组成,一般是隔行押韵,结构活泼,形式多样。宋代大慧宗杲和竹庵士珪编,后经东吴沙门净善增补重修的《禅林宝训》卷四载竹庵士珪的话,说禅门祖师的玄言妙语,流传丛林之间。如云:心闻曰:教外别传之道,至简至要。初无他说,前辈行之不疑,守之不易。天禧间雪窦以辩博之才,美意变弄求新琢巧,继汾阳为颂古。笼络当世学者,宗风由此一变矣。逮宣政间,圆悟又出已意,离之为碧岩集。卷三又说:互相酬唱,显微阐幽,或抑或扬,佐佑法化,语言无味,如同煮木札羹,炊铁钉饭,与后辈咬嚼,目为拈古。其颂始自汾阳,暨雪窦宏其音,显其旨,汪洋乎不可涯。后之作者,驰骋雪窦而为之,不顾道德之奚若,务以文彩焕烂相鲜为美,使后生晚进,不克见古人浑谆大全之旨。
拈古的内容对前人语录有褒有贬,语言乏味,自宋汾阳善昭又兴起颂古,由雪窦重显发扬光大,由此后世竞相效仿撰写颂古,文风务求华美,内容已失淳朴之旨。善昭撰颂古百则,重显也撰百则,此后不少有名禅僧如天童正觉、万松行秀等也撰有颂古,内容十分丰富。
圆悟克勤在雪窦重显的颂古百则内容加以解释,加上自己的理解,其中一项最为显著的就是“评唱”。“评唱”,通过大量引用佛教经典与禅林事迹对公案和颂文的每一句话进行细致考证。而考证的结果,就是说明颂文和公案无论从表面上看来有多么大的差别,都毫无例外地表达相同的禅法内涵。克勤把公案、颂文和经教三者结合起来,通过细密的考证和详细的讲解,用“评唱”的形式把禅法灵活性的表述出来,使文字禅的思潮推到顶峰。这一方法后来大受禅僧们欢迎。
雪窦重显的百则颂古称《雪窦颂古》,后来圆悟克勤以此为基础编著《碧岩录》盛行于禅林与社会,从而更加有名。《雪窦颂古》的单行本很少见。下面仅据《大正藏》卷四八所载《碧岩录》中的《雪窦颂古》,选取包括“本则”(举古,有的也有拈古)、“颂古”、“评唱”在内的加以介绍,以令大家有个具体的认识:
(第一则)举:梁武帝问达磨大师:如何是圣谛第一义?磨云:廓然无圣。帝曰:对朕者谁?磨云:不识。帝不契。达磨遂渡江至魏。帝后举问志公(按:宝志和尚)。志公云:陛下还识此人否?帝云:不识。志公云:此是观音大士,传佛心印。帝悔,遂遣使去请。志公云:莫道陛下发使去取,阖国人去,他亦不回。
(圆悟评唱公案)达磨遥观此土,有大乘根器,遂泛海得得而来,单传心印,开示迷涂,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若恁么见得?便有自由分,不随一切语言转,脱体现成,便能于后头,与武帝对谭,并二祖安心处,自然见得,无计较情尘,一刀截断,洒洒落落。何必更分是、分非,辨得、辨失。虽然恁么?能有几人。武帝甞披袈裟,自讲放光般若经,感得天花乱坠,地变黄金。辨道奉佛,诰诏天下,起寺度僧。依教修行,人谓之佛心天子。达磨初见武帝,帝问:朕起寺度僧,有何功德?磨云:无功德。早是恶水蓦头浇,若透得这个无功德话,许尔亲见达磨。且道:起寺度僧,为什么都无功德?此意在什么处?帝与娄约法师、傅大士、昭明太子持论真俗二谛,据教中说:真谛以明非有,俗谛以明非无。真俗不二,即是圣谛第一义。
(雪窦)颂云:圣谛廓然,何当辨的?对陛者谁?还云不识。因兹暗渡江,岂免生荆棘。阖国人追不再来,千古万古空相忆。休相忆,清风匝地有何极?
(雪窦)师顾视左右云:这里还有祖师么?自云:有,唤来与老僧洗脚。
(圆悟评雪窦颂)且据雪窦颂此公案,一似善舞太阿剑相似,向虚空中盘礴,自然不犯锋铓。若是无这般手段,才拈着便见伤锋犯手。若是具眼者,看他一拈、一掇,一褒、一贬,只用四句,揩定一则公案。大凡颂古只是绕路说禅,拈古大纲,据欵结案而已。雪窦与他一拶,劈头便道:圣谛廓然,何当辨的?雪窦于他初句下,着这一句,不妨奇特。且道:毕竟作么生辨的?直饶铁眼铜睛,也摸索不着。到这里,以情识卜度得么?所以云门道:如击石火,似闪电光。这个些子,不落心机,意识情想,等尔开口,堪作什么?计较生时,鹞子过新罗。
(第二则)举:赵州示众云: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才有语言,是拣择是明白。老僧不在明白里,是汝还护惜也无?时有僧问:既不在明白里,护惜个什么?(赵)州云:我亦不知。僧云:和尚既不知,为什么却道不在明白里?州云:问事即得,礼拜了退。
(雪窦颂): 至道无难,言端语端。一有多种,二无两般。天际日上月下,槛前山深水寒。髑髅识尽喜何立,枯木龙吟销未干。难!难!拣择明白君自看。
(圆悟对雪窦颂古评唱)雪窦知他落处,所以如此颂。至道无难,便随后道。言端语端,举一隅不以三隅反。雪窦道:一有多种,二无两般,似三隅反一。尔且道(圆悟):什么处是言端语端处?为什么一却有多种,二却无两般?若不具眼,向什么处摸索?若透得这两句,所以古人道,打成一片。依旧见山是山、水是水,长是长、短是短,天是天、地是地。有时唤天作地,有时唤地作天。有时唤山不是山,唤水不是水。
(第一则):“举”后是举古,所引述内容大体取自《宝林传》(现仅有残本)和《景德传灯录》的达摩章,虽不可看作历史事实,因为在南朝宋末来华的菩提达摩是不可能见到梁武帝和宝志和尚(418-514)的 。但它作为禅林长期流传的公案却是真实的。意思是说梁武帝对于佛教的至高真理——第一义谛(圣谛)并不理解,达摩以站在一切皆空和平等不二的立场,否定凡与圣、人与我的差别,受到梁武帝的冷落,不得不离南方渡江到北魏传法。当听宝志和尚说达摩是观音菩萨,“传佛心印”时,心生后悔,派人去追,但已经来不及了。重显的颂是围绕这个公案写的,前面四句简单重复公案大意,又以禅宗特有的笔触表述达摩渡江也许是为了避免在身边产生猜忌与麻烦,然而他一走却引起江南长久的忆念;接着笔锋一转,谓莫要空相忆,清风永无休止地吹拂大地,引人反思:为什么不着眼自我解脱的大事呢?最后是以“还有祖师么”为拈语(这里也可称为征语),“自云”之后为代语:“有,唤来与老僧洗脚”,表示对外在的祖师也不必执著,觉悟靠自己。圆悟对所举的公案及雪窦的颂加以发挥点评:“才拈着便见伤锋犯手。若是具眼者,看他一拈、一掇,一褒、一贬,只用四句,揩定一则公案。大凡颂古只是绕路说禅,拈古大纲,据欵结案而已。” 因重显颂语后人很难理解,而圆悟又在重显的基础,在进一步的加以评论,就是所谓的“评唱”。“评唱”就是品评与唱导、对应宣示的意思。与著语相比,是用较大的篇幅对本则、雪窦的颂古进行评述、解释。一对公案及颂语的赞叹,二者通过点评然后发挥其禅法思想。前人的公案经过雪窦的“颂古”及圆悟的“评唱”,对禅法灵活的解说,又具有一定的文学色彩,受到禅林及士大夫们欢迎,使文字禅推向一定的高峰。
(第二则)所举的公案是赵州和尚对三祖僧璨的《信心铭》的开头两句和弟子讨论。赵州和尚(778-897)就是从谂禅师,唐代禅宗高僧,是马祖一系南泉普愿禅师的法系,在河北赵州一带弘扬禅法,后人多称为赵州和尚。根据赵州和尚和门人谈论僧璨的“至道无难,唯嫌拣择”的公案,重显作颂云评价:“一有多种,二无两般。天际日上月下,槛前山深水寒。髑髅识尽喜何立,枯木龙吟销未干。难!难!拣择明白君自看。” 然后圆悟又针对雪窦的偈颂进行一番的点评。
作者:戒毓法师 编辑:梁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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