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智宗法师,普陀山佛教协会副会长。(图片来源:凤凰网华人佛教 摄影:李保华)
师父在世的时候,我其实是一点也不想去亲近他。
不想去亲近的理由很多,仔细回忆起来,最先的一条,却是我有些怕他。当然,这个怕,绝不是因为师父的脾气有多么多么的厉害,事实上,师父不仅脾气谈不上厉害,就是整个的一个人,实话实说,那时候在我的眼里,也没看出有丝毫的出奇之处,而且简直也可以说是——毫无特色可言!
记得我刚想出家的时候,心高志大得要命,总觉得自己条件如何如何,一门心思地想,我要找的师父,不只是名气要大,而且相貌也一定要庄严才行。至于怎么个庄严法,自己心中当然也得勾画一番:年老的,要胖胖大大,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哪怕像《白蛇传》里的法海——虽然我一直不满于他干涉白娘子和许仙的自由恋爱……年轻的,要学富五车,英俊潇洒,气宇不凡,最好就是玉琳国师那样的——当然是根本没想这可能不可能!揣着这样的一个小心思,我就开始在全国找啊找的,一直找到合肥明教寺,也怪了,一见到师父,竟有如鬼使神差一般,稀里糊涂地我就成了他的徒弟!
这件事我后来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当时我怎么竟会拜下去!我理想中的师父应该是有名气的,可事实上,当时师父不过是明教寺的一个小小监院!我想像中的师父应该是胖胖大大、相貌庄严、气宇不凡,可现实中的师父,论身体,那就如同麻杆儿,精瘦精瘦的,也不高,背还有些驼,走起路来双肩又微耸着,像是一阵风似地飘;论年纪,也只50出头儿,既不年轻,也算不上年老,整天黑着个脸,当然怎么看也和“英俊潇洒、慈眉善目”之类的沾不得边儿!我怎么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做了他的徒弟?我真想不出,总想不出也就不再去想,谁让人世间的缘本来就这样地不可思议!
不过,想得出想不出缘没关系,我想来想去地却想出了后悔,后悔我怎么找了这样一个师父!没什么名气倒也罢了,相貌庄严不庄严也无所谓了,只是做了20多年的监院,房间里却破破烂烂的,连个像样儿的家俱都没有!看看人家别的监院……唉,师父真没本事!我当时就这样想,因而心里难免就有些看师父不起。但是,这一切并没有改变我对师父的怕,实际上,却反而让我对师父更有些怕,怕到每次和师父说话的时候,我都不敢直视师父的眼睛。对,眼睛!如果说师父还有那么一点点不太一般的话,那就是师父的眼睛!现在回想起来,师父的眼睛好像非常深,不只是眼窝很深,一开一合之间射出的目光更深,深得似乎都直射到你心里,把你的内心深处都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就怕这个,生怕师父把我对他的腹诽看破,于是每次说话我都坚持不看他,只看自己的脚尖,而且说完就走,绝对麻利,当然,走远了还是要长出一口气!
我这样怕和他说话,师父却毫无感觉似的,总爱有事没事地找我说话。说什么呢?起先往往是说点杂事,但很快就会转移话题,给我回忆他年轻时出家的情景,说他怎么到巢湖银屏山出家,我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师公如何考验他:凌晨3、4点钟就用砖头砸他的门,天还黑乎乎的时候就让他用两只大桶从山下往山上挑水,白天不能诵经,要干农活,还要劈柴做饭洗衣扫地,晚上诵经又挨骂,说是点灯费油败家子,但功课却是必须在一年内要会背的——一年?五堂功课我一个月就搞定了!我虽然一直在盯着脚尖,心里却还没忘回师父一句——吃得也差,白米饭是根本没有的……“你看,就这样苦,我还是坚持住了。”师父常常用这一句进行总结,很自豪地。每每这个时候我却总忍不住地想笑,什么啊,这哪是考验啊,这老和尚……分明是万恶旧社会里的周扒皮!要是我……哼哼……我脑袋里早已把学生们捉弄老师的那些花样儿一一在老和尚身上用了个遍,脸上却一直是非常认真,甚至是有些谦恭的。师父当然不会只满足于“说那过去的故事”,他还要继续讲——你是从大城市出来的,又在城市里的寺院出家,没受过什么苦,现在寺院里也没有什么苦,再说你一出家就坐办公室,连个体力活都可以说是没有……千万不要以为这是件好事,“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是老俗话,我们出家人更要讲吃苦……“不吃苦,怎知苦?不知苦,怎能真发出离心?不真发出离心,怎么会去上求佛道,下化众生?说出家修道,那也就是说着玩,寻开心,长不了的。”这话干脆我给背出来算了,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什么意思!说来说去的,还不是说我出家太容易,但也不至于因为没吃苦,明天就还俗了吧?于是我心里就有很大的不乐意。师父却真的像极了祥林嫂,只要有机会就拉住我“忆苦思甜”……于是,在怕之外,我真是有些烦他了。
但是,烦归烦,怕归怕,师父终究还是师父,我这个徒弟也不能老是躲着他,有时候该冲上前帮师父的,我怎么着也得上前冲。我是这样想的,也的确是这样做了,可结果呢?就唯一的那么一次,我却差点儿被师父气个半死!
事情是这样的。寺院里那年整修旧仓库,工人们把仓库里那些陈年的破烂统统都扔到了前殿和后殿之间的廊道上,据说是都不要了,要等收破烂的来把东西拉走。我们小和尚们都很高兴,嚷嚷说,早就该这样做了,都什么年月了,80年代的破灯笼还留着,谁挂?卖掉卖掉,都卖掉,卖掉我们再买新的。说完我们就作鸟兽散,各顾各的去了。我到了一墙之隔的佛协办公室,找陈主任商量几份材料的事。等我办完事情出来,穿过院墙,却看见师父一个人蹲在破烂堆里,好像在分拣东西。我就有些不高兴,心说,又来了!就走上前,故意说:“师父,不是说这些东西都不要了吗?”
“这个修修洗洗的还能用,为什么不要?”师父连头也没抬,只顾拣他认为还有用的东西,像那些破灯笼、看不出模样的小佛像、脏兮兮的幡盖、缺了腿的椅子等等,一样一堆,忙得汗流浃背。
我忽地想起私下里师兄弟们常说的一句玩笑话,说:“你想当家吗?那就请拣破烂吧!”当下心里就有些不好受,本来硬硬的心肠也由不得地就软下来,觉得师父真是不容易,好歹也是50多岁的人了,又是寺院的监院,何必呢!于是我就破天荒地也蹲下来跟师父一块拣,嘴里还说:“师父,怎么不把我们小和尚们都叫过来一块拣呢?”我这是随便说说的,因为谁都知道师父做事情极少叫人。哪知师父却认真起来,竟放下手中的东西,对着我说:“你要记住,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能不叫人就绝不要叫人!”——这怎么能是自己的事?明明是寺院的公事嘛,又不是自己要这些破烂!我心里想着,随手就把一个坏灯笼架子扔到那一大堆上。恰恰师父这个时候又说:“现在小和尚都很厉害,什么也不愿干,叫也不愿动,就是动了心里也是不高兴,干活也就不好好干,看着还叫人生气……事不多,还是自己干心里清净。”师父依旧低头拣着,我却气死了,心说,什么事!这不是说我心里不乐意干吗!好好好,你愿意清净,我也不愿让你生气,你老一个干吧。我站起来就走了,看也不看师父。边走我还边忍不住地骂自己总是心太软,这回真是活该!回到房间里还不解气,气哼哼地坐桌子前,想,我要是当家的,就怎样怎样管理,怎样怎样分工到人,调动积极性……越想越觉得自己真有一手,越想越觉得师父真是没本事——不光没本事,而且还窝囊!
……
以后的日子,师父还是照旧地找我说这说那,我却是连表面上的恭敬也都懒得做了——听人说,师父经济上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干净,银行里的确有多少万的存款,而且还总想把自己家的人弄到寺院搞“家庙”!我就痛恨这个,这样做还是出家人吗!于是,每逢师父找我说话,我就能跑则跑,实在跑不了就打呵欠,而且,还试着去“勇敢”地挑战师父的眼睛,奇怪的是,结果我总是败下阵来——没办法,和师父的眼睛一对上,我就立刻觉得自己不怎么理直气壮!师父好像并没有觉察我的鬼门道,只是说话中动不动地要我注意锻炼身体,不要总是看书打电脑什么的——大概是看我一个劲儿地打呵欠吧——我忍不住地就有些惭愧,因而也稍稍收敛一些心中的轻慢,但对待师父的那种冷淡,我确是一天也没有改变过,甚至在师父生病住院期间,我还东找借口西找借口地,去看他也绝不会超过三次!
今天想来,我真应该好好地忏悔!
师父圆寂那天,我远在山东,正准备和朋友一起到北京参加一个会议。票都买好了,忽然接到陈主任的电话,说是师父圆寂了,我有点吃惊,因为临出来时我去看他,他还一个人站在窗前刮胡子,样子精神得很,目光也依然如炬得让我不敢直视。那天师父还说很快就出院了呢,怎么这么快就走了?我心里的悲哀和歉疚就那么不由自主地一点点扩大开来,当下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回去看一眼。
连夜赶回合肥,师父的遗体已送到巢湖相隐寺坐缸并准备荼毗。我又急忙赶到相隐寺,匆匆在师父灵前三拜,匆匆地又回到合肥(因为北京的那个会议很重要,我又是被点名必须要参加的人员之一,不得不如此紧张)。在合肥等火车的时候,我问陈主任师父临终时有什么遗言没有,是不是把事情都安排好了——我实在是有些好奇,师父真有那么多钱,都最后了,怎么着也得交待交待吧。再说,尽管师父不承认,别人可都说我是他最喜欢的徒弟,临走了,师父无论如何也会对我说几句吧。我很有些虚荣,而且阴暗地这样想。陈主任说:“有,但就两句。”我问是哪两句。陈主任咳了咳,表情非常凝重,说:
“浮财交给常住,性命付予龙天。”
我无言了!我实在是说不出话来!我怎么能说出话来!师父留下的这句话,猛然间就成了一把锋利的尖刀,毫不留情地,把我紧裹在身上的那层看不见的厚布“豁”地划开,让我一下子看清了自己隐秘的见不得人的丑陋!
“浮财交给常住,性命付予龙天。”
我沮丧极了!我不能不沮丧!恍然间,似乎有千百次的责问,鞭打我,嘲笑我:你不是天天在怨天尤人地说碰不到一个高僧吗?“时时示世人,世人总不识。”师父的光明磊落,师父的无牵无挂,师父的去留无碍,我何曾在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发现——半点儿!
“浮财交给常住,性命付予龙天。”
我懊悔极了!我怎么能不懊悔!如今想来,我怕师父,我烦师父,我生气,我猜疑,我冷漠……不正是师父在一点点地摄受我、教育我?可我却——多么地愚蠢与无知啊!
“浮财交给常住,性命付予龙天。”
我真是难过死了!师父苦口婆心地一次次点化我,我冥顽不悟!现在我恍然有悟了,师父却已是溘然长辞,撒手而去!
如今……叫我怎样去报答师父的剃度之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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