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拂,四野静寂之际,先师许白凤在日总对我说:“你看,月亮多美。古人用'听月'来形容,一个'听'字,用得多有诗意!月可'听',可说是天籁之美,以心相通。其他还有'听云'、'听雪'等等呢。”先师去后十多年,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生道路上经历各种艰辛的磨砺,我越来越体会到最美最有味的东西莫过于天籁。
晚明的苏白香先生说过:“晴凉,天籁又作。此山不闻风声日益少,泉声则雨霁便止,不易得。昼间蝉声松声。这林际画眉声,朝暮则老僧梵歌声,此来静夜风止,则惟闻蟋蟀声。”“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声,水际听欸乃声,方不虚此生尔。”我与苏先生有同感,喜听天籁。但我以为主要还是有一颗与大自然相通的心,用自己平和的心态去细细体会察看大自然之美,如此,大自然会给你各种美妙之音的回报。整个世界充满了美妙之音,不善于以心听者,只能是无穷的噪音,片刻也离不开都市的浮华与喧嚣,即使是春鸟秋虫的婉转鸣叫也会打扰你的清梦。
同时代还有一位诗人廖燕先生写过一篇《自题竹籁小草》。“竹籁”是说风吹拂竹林所发出的声音,以此比喻自己的诗歌不事雕琢,深得自然之趣。他说:“竹圃初葺,微雨一过,苔洁萝鲜。予坐其中,颓如块雪耳,何与笔墨事?而顾相引以深也。蕉纸虫书,似以韵性,不欲落烟食朵颐。举向花间,倩鸟哦之。公冶子何在?听此冷然。世无忌人,容我仙去。”这位廖先生坐在刚修葺好的竹园里,放浪幽怀,竟把自己比作一堆将融化的雪,所写的诗文也如芭蕉叶上虫蛀的痕迹,请花间的禽鸟吟唱,可谓与大自然心通矣。
然而,天籁之声也在茶中!
诗友潘君老宅离城十多里,记得那天晚上,我们来到木行桥。潘君打开园门,顿时园中的两株金、银桂幽香浓郁得直扑面熏人。古人形容说:“秋花之香者,莫能如桂。树乃用中之树,香也天上之香也。”信是不差。树旁有一口古井,井很深。潘君用木桶把水提上来,水色溶溶,十分清冽。我们在园中地上用几块砖临时砌了一个土灶,井水盛在一个大瓦壶里,把壶搁在土灶上。潘君拿来一捆毛豆箕柴,灶膛顷刻劈劈拍拍,火苗乱窜。一会瓦壶响了起来,水渐渐沸了。宋代的罗大经(1224前后)曾写过一首茶诗,云:“松风桧雨到来初,急引铜瓶离竹炉。待得声闻俱寂后,一瓯春雪胜醍醐。”第一句就是说水沸时声如松桧林中的风雨,这就是茶的天籁之声啊。另一首古人则更写出了煮茶水时的天籁之声:“砌虫唧唧万蝉催,忽有千车捆载来。听得松风并涧水,急呼缥色绿瓷杯。”
我和潘君坐在小木凳上静心谛听着“云头翻液乍烹时”的茶的天籁,一会儿“蚓窍声征松火暗”静寂下来。寇丹老师曾告诉过我:“沏泡茶叶一开始茶叶下沉,非关茶的质量,主要是水的沸度,水是茶之母。沸点高,茶叶都会沉得快。”潘君把沸水注入碗中,顿时“碧玉瓯中白雪飞”,茶叶上下沉浮,很快沉了下去,浮在上面的水珠如蟹眼。沏茶时蒸腾的水汽在圆圆的茶碗中涌起白雪般的茶浪和着桂花的幽香,饮之,真是天籁之味啊。“茶烟一缕轻轻扬,搅动兰膏四座香。”此情此景,我和潘君沉浸在廖燕先生所描绘的:“每当琴罢酒阑,汲新泉一瓶,箑动炉红,听松涛飕飕,不觉两腋风生。举瓷徐啜,味入襟解,神魂俱韵,岂知人间尚有烟火哉?”一派天籁神韵之中!
而对于天籁的心通,对于天籁的感恩,李渔抒发得最为淋漓。他说:“花鸟二物,造物生之以媚人者也。每值花柳争春之日,飞鸣斗巧之时,必致谢洪钧,归功造物,无饮不奠,有食必陈,若善士信妪之佞佛者。夜则后花而眠,朝则先鸟而飞,惟恐一生一色之偶遗也。及至莺老花残,辄怏怏如有所失,是我之一生,可谓不负花鸟;而花鸟得予,亦所称‘一人知己,死可无恨者’乎!”
古人说:“月是何色?水是何味?无触之风何声?既烬之香何气?独坐息庵下,默然念之,觉胸中活活欲舞而不能言者,是何解?”然确如此。至味无味,淡到极处相反有无限的韵趣,但这种韵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因此老子说是:“大音希声,大象希形。”至言无言,真正深刻的思想是无法用言语所表达的。天籁之声可读可听,茶可听可品。正如寇丹老师所说:“点盏心灯吃茶去。茶外之茶,茶外之味。味外之味,至味无味。味无味者,能淡一切味。淡足养德,淡足养身,淡足养交,淡足养心。”
作者:陆永祥 编辑:王丽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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