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尚志：追忆赵朴初居士与玉佛寺的深厚渊源

编者按：2012年12月13日，上海玉佛寺值建寺130周年之际，将隆重举行系列庆祝活动。佛教高僧、专家学者济济一堂，共襄盛事。上海市委统战部原副部长兼市宗教事务局局长、党组书记叶尚志为庆典发表了题为《纪念玉佛寺130周年兼忆旧事》的文章。文章摘要如下：

（一）

上海玉佛寺历史悠久、声名远播。由于新中国建立后，中国共产党和人民政府一直重视，贯彻宗教信仰自由政策，依据玉佛寺的历史影响和国际声誉，通过玉佛寺开展了大量重要的活动。

1949年底，新中国初建，我从华北根据地调往北京工作，得有机会出差各省市。约于1955年春节，我的工作单位中央民族事务委员会的领导陪同达赖喇嘛访问上海，我亦首次来到上海。自此得知玉佛寺赫赫有名。

玉佛寺是上海宗教尤其是佛教工作的重地，历史上，周恩来总理曾直接关心并陪同锡兰（今斯里兰卡）总理班达拉奈克夫人亲访过玉佛寺。上世纪六十年代，我由中央统战部调来上海，在上海统战工作系统的市宗教事务局工作。从此我与玉佛寺的直接接触机会较多。与佛教界人士交往频繁，建立了友谊，彼此更加熟悉。

（二）

这里我要特别回忆，我与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居士，都与玉佛寺有深厚渊源。

赵朴初居士，原籍大别山南麓，安徽太湖县，与我的故乡宿松毗邻。他的六世祖赵文楷是状元，出使过台湾、琉球，是著名的廉仕。此后他的家族涌现过四代翰林。他出生于原安徽省会安庆，五岁返乡，在太湖习儒，又随母拜佛。故乡大别山区是禅宗发祥之地，二祖慧可（岳西司空山），三祖僧灿（太湖司空山），四祖道信（潜山天柱山），五祖弘忍（黄梅双峰山）均出自此。六祖慧能，也在此承传五祖衣钵，然后到华南传播禅宗佛理。朴老童幼年随母朝山进香，到过这些圣地，耳濡目染，印象弥深。

他15岁负笈苏州，进入东吴大学附中，直升大学求学，完成学业，中途曾因生病休学，到上海居士林静养，遍览佛著，确立了信仰，投入佛门，成为居士。

朴老自童年潜心致学，不论佛学、儒学、现代知识皆有所得，非一般顽童、浅薄学子可比。

他成年之后，深感国土被列强践踏，中华民族濒临危亡，社会不宁的纷乱动荡之秋，激发了爱国热忱，接受了进步思想。由接近辩证唯物主义到服膺中国共产党，投身于抗战救亡的火热实践。为抗战、救难、济贫，支援新四军做出了贡献；并参加了以马叙伦为首的中国民主促进会的筹建。这便是他在解放初年被任命为华东军政委员会民政部副部长的渊源。

1953年，各大区撤消后，朴老正当盛年，调往北京。他重点做佛协和民进的工作。我先在中央民委，后在中央统战部工作，得以与朴老相识，频繁交往。

（三）

我到上海仍与统战、宗教工作结下不解之缘。因此“文革”之前后除了十年“牛棚”，与朴老交往越来越多，越来越深。特别是在“文革”前，他常陪同外国佛教界人士到沪，必到玉佛寺访问，我常出面接待欢聚；“文革”中上海遭到破坏，尤以统战、宗教为甚。“文革”开始有人宣扬消灭宗教在先，然后徐景贤向日本佛教代表团宣布：上海宗教已消灭了。“文革”结束后面临艰巨浩大的恢复工作。朴老常风尘仆仆来到上海。党和国家大力拨乱反正，上海积极恢复宗教活动场所，为僧职人员恢复名誉和生活待遇等等；在经费上我们采取了措施，大力支援当时最困难的佛教界、玉佛寺等寺庙。朴老不遗余力尽力协助。

“文革”开始阶段“破四旧”，对宗教破坏严重，所有寺庙一扫而光，只剩空壳；唯有玉佛寺保存下来。得力于周恩来总理向上海下达指令：一定要把玉佛寺保护好。市长曹荻秋坚决执行，下达到市宗教事务局。那时市领导和各部局领导还未靠边，但北京来的红卫兵气势汹汹，局势混乱，已不能正常办公。我带领宗教事务局科长王怡白，与普陀区区长董镇和统战部长老沈商量办法，取得寺内苇舫住持同意和配合，决定在寺内把一些印刷宣传品等放进大香炉焚烧，表明也在“破四旧”，并让普陀区支援的干部和我们局里的干部都戴上红卫兵袖章，表示该寺庙“已经占领”，使外来的红卫兵找不到进玉佛寺“打、砸、抢”的借口。这样逃过了一劫。

但玉佛寺的核心文物是缅甸赠送的一尊高大的玉佛。经过我们与普陀区领导人和玉佛寺僧众商量，将玉佛用大纸包扎，外面用大红颜色书写“毛主席万岁”和“破四旧”“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等标语，其余重要文物连夜装进十几只大木箱，动员工人，于一个雨夜用几辆大卡车，运到彭浦一个工厂的仓库秘藏起来，保存完好。直到“四人帮”被打倒、“文革”浩劫结束，局势平静，才开封取出，迎回玉佛寺，至今供信众和游客瞻览。

（四）

“文革”之后，国内、上海形势越来越好。朴老常来故地。我与他常到玉佛寺和龙华寺。在素斋席上餐叙，心情舒畅，无话不谈。

我在他晚年，在上海寺庙、北京绒线胡同他的住室和北京医院，谈的最多和较深的问题是佛学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以及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的关系问题。由此可以看出，他一生研究的问题不同一般，上升到人生哲学层面。他的重要观点是：不应简单看待佛学中的唯心主义，这里有很深的涵义。佛学文化是丰富多彩的，至今我们使用的大量名词、语汇，是由佛学传到中国的。尤其是辩证法一些概念是佛经的经典。真正的佛教不承认偶像的神化，与一般迷信是不同的。菩萨、佛不是神，而是人修行到了至高境界的化身，是不断否定之否定达到的结果。我见过报导，毛泽东主席有一次与朴老会面，谈起辩证法，问：佛学对肯定、否定与否定之否定如何解释？朴老说，佛学认为肯定与否定到否定之否定并不简单，而是肯定中有否定，否定中有肯定，转化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在场的有周恩来等同志。毛泽东风趣地说：这个和尚懂得辩证法。

以我长期与朴老的交往，体察到他跨过九秩的一生，是以儒学为根基，涵养深厚。然后精通佛学，由儒入佛，由入世转为出世；在国破民困的严峻现实面前，毅然投入救国济民的抗日与扶贫的募捐与慈善事业，与共产党人为友，积极参加民主党派的筹建与争取民主、反对反动统治的活动；拥护中国共产党，服膺辩证法和历史唯物主义，完成了由儒到佛，由入世到出世，再由出世到入世，两次根本性的人生哲学转变。内涵极为丰富。这是了不起的两大过程。

在他的人生九十多年中，我认为他具有突出的四大特点：

一是他塑造了雅正、高洁的人品。

二是他对民主、抗战，尤其倡导“民间佛教”，与宗教研究、宗教工作倡导的宗教与社会主义事业相适应互相呼应，对祖国和建设社会主义事业作出了贡献。

三是他在诗词、书法、传统文化方面作出了杰出的贡献。

四是他在佛学的研究、实践、国际活动中具有突出的贡献。

我在近日刚举行的上海赵朴初研究会成立的会上就此作了一篇发言，并为该会成立揭牌。

他与我时有书信往来、诗词唱和，他于1994年出席了我在北京民族文化宫举办的诗词书法展并题写展标。我在2000年5月28日曾作悼念朴老诗数首：

下录其一：

四代翰林门第高，状元府上一裔祧。

早年得道游书海，中年投身救国潮。

出世入流皆雅正，由儒到佛亦风骚。

人文品识俱高洁，皖沪京华哭俊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