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元子:吼动乾坤 漫谈弘一法师的书法风格
编者按:2012年6月17日至20日,“第四届海峡论坛•闽台佛教文化交流周”在福建泉州举行。文化交流周上将举行弘一法师纪念馆新馆剪彩仪式,《南山五部》善本再造新闻发布会等一系列活动。通过佛教增强两岸间的文化交流,促进彼此互信互动、互助互融的发展与共荣。期间还专门举办了以“亭亭菊一枝,高标矗劲节----弘一法师•佛教精神•中华文化”为主题的学术研讨会。研讨会上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书法教师武元子发表了题为《漫谈弘一法师的书法风格》的论文,阐述了弘一法师一生书法成就逐渐演化的过程,以及法师后期大量书法作品中所达到的独有的简净、静谧、冲淡、平和境界。论文节选内容如下:
弘一法师是令人敬仰的一代高僧,他的书法是佛教文化的瑰宝,也是人类文明的光辉。
丰子恺先生曾这样记述:“先师弘一上人在家时,精通音乐、演剧、诗文字画,而于书法造诣尤深。出家后摒弃诸艺,独不忘情于书法。常写经文佛号,广结善缘。”实际上,法师出家后也画过一些佛像用于弘法利生,甚或偶然治印,不过,都远不及他的书法数量之多和影响之大。
“书,心画也。”笔迹是书写者内心活动的真实显露,难以掩饰、重复和模仿。这就是为什么科学技术发展到了今天,原始的笔迹鉴定仍然具有法律效力。美国的一位笔迹鉴定专家,可以从一个求职者的随意书写中,获取两百多个信息,用以分析这个求职者的性格禀赋、兴趣爱好、健康状况、与人交往的能力……等等,并将据此而得出的判断(如适合的工作、职务等)提供给公司的老板参考。
被誉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的中国书法,它的精彩远不止于此。“字如其人”、“品字如品人”,一个人的字所展现的是他整个的生命状态。一个生命状态的形成,综合着多方面的因素,有着极其复杂的时空背景和过程,正如佛法所示:“缘起甚深”。其中就包括先天禀赋、性格特质、生长环境、所受教育、人生阅历以及由此生发出的人生理念、处世态度、文化品味、审美趣向……等等。
千百年来,书法以它独有的魅力,吸引了无数的王侯将相、雅士文人。唐太宗、武则天、乾隆、王羲之、颜真卿、苏东坡、毛泽东、朱德……这些在中国家喻户晓的人物,或是在书法上卓有建树,或是在文治武功之余把书法当作相伴终身的爱好,《书谱》所谓“好异尚奇之士,玩体势之多方;穷微测妙之夫,得推移之奥赜。”书法让写字的人在调养身心的同时,也在体验身心内外与宇宙万物相沟通、契合的消息;欣赏者则是通过作品,品鉴书家的书学造诣和感受书家的精神世界。
“有功无性,神采不生;有性无功,神采不实。”(明•祝允明语)一个书家,应该具有书法功底和精神修为两个方面的学养,不能偏废。弘一法师一生的书法成就有个逐渐演化的过程,法师居俗时,曾在书法学习上下过极大功夫。从法师传世的大量遗墨中可以看出,他对篆书《石鼓文》、《天发神谶碑》,隶书《张迁碑》、《曹全碑》,楷书《张猛龙碑》、《龙门造像》诸品及“二爨”,乃至王羲之的草书《十七帖》、黄庭坚的行书《松风阁诗》等均有涉猎,且造诣颇深。点画劲厉爽健,结字紧密精严、峻拔峭古是法师出家(1918年)前后一段时期内的书法特征。如1918年冬书赠夏丏尊的“勇猛精进”横披,1922年为老友杨白民所书《法常首座辞世词》、为夏丏尊所书《苏轼画阿弥陀佛像题偈》等,可谓是“内涵筋骨,外曜锋芒”(《书谱》语),带有明显的师古痕迹。
1926年(法师四十七岁),法师的书法逐渐透出演化的消息。法师自述:“生平写经写得最精工的,要算十五年(1926年)在庐山牯岭青莲寺所写的《华严经十回向品•初回向章》,含宏敦厚,饶有道气,比之《黄庭》(王羲之所书《黄庭经》)。”太虚大师亦推为“数十年来僧人写经之冠。”
《篆书佛号并莲池语录》轴(1926年)和“佛眼远禅师句”横披(1927年)等作品,可以看出法师写字的用笔已由方峻逐渐转为圆润,心气日趋深稳、内敛。1930年所书的《普贤行愿品赞》册和1931年所书的“普令众生得法喜,犹如满月显高山”七言联、“如来境界无有边际,普贤身相犹如虚空”八言联等作品,虽然面目已与古人拉开距离,然用笔尚见遒劲,蕴藉沉厚,如棉裹铁,显示出张力。
1931年(法师52岁)后,法师的书法进入晚期。《赞弥勒菩萨偈》轴、《佛三身赞》四屏等以及从此以后的大量作品,用笔敛神含藏,起止转折几无痕迹,点画温润如玉,节奏极为舒缓、显现出让世人景仰赞叹无已、弘一法师的书法作品所独有的简净、静谧、冲淡、平和的境界。1932年6月,法师为纪念其父120周年诞辰,用时十六天书写了《佛说阿弥陀经》,这件加上款识总计1936字的巨制,堪称法师传世墨妙的精品,极富宋代的严羽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沧浪诗话》)的意趣。
苏轼在《与侄书》中说:“……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还特别提到:“只书学亦然”。法师书法的演化过程和最终成就,正与此说相合,“是以右军(王羲之)之书,末年多妙,为其思虑通审,志气平和,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唐•孙过庭《书谱》)书家所谓“人书俱老”,“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等,指的都是这种炉火纯青的境地。
大居士马一浮在法师所书《华严集联手迹》题跋中称:“大师书法得力于《张猛龙碑》,晚岁离尘,刊落锋颖,乃一味恬静……盖大师深究律学于南山灵芝,撰述皆有阐明,内薰之力自然流露,非具眼者未足以知之也。”马一浮是法师的至交,于佛学、书法都有精深造诣,对于来自他的评论,法师自然允为确当且欣慰:“拙书尔来,意在晋唐,无复六朝习气,一浮甚赞许。”
马一浮所说的“内薰之力自然流露”,指的是法师经历了佛法的薰习、信解和修持后通过书法所呈现的生命状态,不了解这一点,就无法成为读懂、品味法师书法的“具眼者”。
印光长老对法师书法体格的形成,起了重要的作用。
早在1920年印光长老就曾对法师早期的写经书法提出了劝诫:“……若写经,宜如进士写策,一笔不容苟简。其体必须依正式体,若座下书札体格,断不可用。古今人多有以行草体写经者,光绝不赞成……。”
印老认为:“夫书经乃欲以凡夫心识,转为如来智慧”,是“欲以此断烦惑,了生死,渡众生,成佛道”的大事,要“令其一笔一画,必恭必敬”,“岂可以游戏为之乎?”
印光长老的身教德化对法师一生的佛学成就影响殊深,法师尝称:“朽人于当代善知识中最服膺印光法师”(致王心湛书),直到垂暮之年尚叹:“师之种种盛德,多非吾人所可及”。对于长老的劝诫,法师自然信受奉行。
书札体格,即日常书信所用字体,以行草为主,大多率意潦草。法师曾对寂山和尚说:“弟子出家, 非谋衣食,纯为了生死大事。” 用行草体写经既然与断烦恼、了生死的佛门大事相违,法师自然不会掉以轻心,法师后来的书法,无论是写经还是佛号偈语,即便是书录古人诗词(如1941年为篆刻家张人希所书唐代韩偓七绝《曲江秋日》),或篆或楷,无不一笔一画、必恭必敬,已然将写字融进“欲以凡夫心识,转为如来智慧”的修行。
世间的书法有许多的讲究,有可言说的,如用笔动作的提按转折、轻重缓急;点画形质的长短粗细、方圆偃仰;结字的正欹向背、揖让穿插;章法的呼应顾盼、纵敛开阖以及墨色的浓淡干湿……等等。不易言说的,则如形而上的气韵、神采、意境等等。 小从“一画之间,变起伏于峰(锋)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的用笔,大到“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崖(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龙跳天门、虎卧凤阁”的气象……书家的生命与才情在这尺幅之内、黑白之间得以淋漓尽致的展现和发挥。
法师本人对出家人写字的见解和主张,与世间的讲究大异其趣,这也应是他的书法风格形成的成因之一:
法师在“因为几个学生的意见”,回答“关于写字的方法”时谈到:
“我想写字这一回事,是在家人的事,出家人讲究写字有什么意思呢?”“出家人唯一的本分,就是要懂得佛法,要研究佛法。”“出家人固应对于佛法全力研究,而于有空的时候,写写字也未尝不可。写字如果写到了有个样子,能写对子、中堂,来送与人,以作为弘法的一种工具,也不是无益的。”“诸位或者要说,这是普通(学写字)的方法,假如要达到最高的境界,须要如何呢?我没有办法再回答,曾记得《法华经》有云:‘是法非思量、分别之所能解’,……因为世间上无论哪一种艺术,都是非思量分别之所能解的。即以写字来说,也是要非思量分别,才能写得好的;同时要离开思量分别,才可以鉴赏艺术,才能达到艺术的最上乘的境界。……”“我觉得最上乘的字,或最上乘的艺术,在于从学佛法中得来;要从佛法中研究出来,才能达到最上乘的地步。”(1937年3月于佛教养正院演讲)
法师的这段开示表达了几层意思:一、出家人的本分事是全力研究佛法,有空的时候把字练得好一些,可以作为弘法的工具;二、要想写好字,就要“非思量分别”(也就是所谓的“平常心”、离相、无粘缚取舍等);三、书法的最高境界是与佛法相同的,要从学佛法中得来。
法师在谈到自己的书法时也说:“朽人于写字时……与常人所注意之字画、笔法、笔力、结构、神韵,乃至某碑、某帖、某派,皆一致摒除,绝不用心揣摩。”“朽人之所示者,平淡、恬静、冲逸之致也。”(1938年致马冬涵信)
“常人所注意”、“用心揣摩”的种种,即是法师所认为的“思量分别”,是写好字的障碍,在法师是“皆一致摒除”的,这是法师的书法之所以超尘拔俗、迥然孤立的关键。从出家后的“摒弃诸艺”,到将写字的诸般讲究“皆一致摒除”,“技进乎道”,法师履践的是“损之又损,以至无为”(《道德经》)、“无心合道”的作略。
法师于书法的主张深契《金刚经》的精言要义: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于一切法,应如是知,如是见,如是信解,不生法相。”
“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菩萨应离一切相,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生无所住心。”
“应如是生清静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字法即心法,法师所摒除舍离的种种正是佛家所说的幻相、空相。面对法师晚年书法显现的静穆和安详,似乎可以感受到他那舒缓的用笔、匀细的呼吸,甚至那颗摒弃诸缘、没有分别杂染,专注而无所住、无所得的清静心。对佛理“得力处省无限力,省力处得无限力”也会有更深的体悟。
世人评析法师书法,每不免于管窥蠡测,谈空说有;法师于佛法空义的宣示,可作为更为完整地解读和赏析他的书法作品的参照。在《佛法十疑略释》中,他说:
“何谓空及不空?空者是无我,不空者是救世之事业。虽知无我,而能努力作救世之事业,故空而不空。虽努力作救世之事业,而决不执著有我,故不空而空。如是真实了解,乃能以无我之伟大精神,而作种种之事业无有障碍也。”
“故知所谓空者,即是于常人所执著之我见打破消灭,一扫而空。然后以无我之精神,努力切实作种种之事业。……”
“所以真正之佛法,先须向空上立脚,而再向不空上做去,岂是一味说空而消灭人世耶?”
1937年,厦门遭日军围困之际,法师“为护法故,不避炮弹,誓与厦市共存亡。” 断然拒绝离开厦门, 自题其居为“殉教堂”。在与人书函中说:“朽人近恒发愿,愿舍身护法,不愿苟且偷安独善其身也。”1938年10月又赠人以“最后之胜利”横幅等种种行持,都表现出法师极大的爱国护教的热忱。
“学书须要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若其灵府无程,正使笔墨不减元常(钟繇)、逸少(王羲之),只是俗人耳。”(宋黄庭坚《论书》)。在中国,素有“字因人贵”、“字以人传”的传统,弘一法师的书法之所以被视为佛门至宝、为世人所珍重,全在于他的人格魅力和精神感召,太虚大师称:“弘一律师在中国僧伽中可说是持戒第一,其道德与品格为全国无论识者和不识者一致钦仰,为现代中国僧伽之模范者。”“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朱光潜语),这也正是今天的佛门弟子以及书法家和书法爱好者们所应当深思、最应当学习和效法的。
法师曾选定莲池大师所编的《学道四箴》交付作曲家谱曲,其中“大音希声”的颂文写道:“不音之音,名曰至音,沉沉寂寂,吼动乾坤。无扣而鸣,古人所藏。学道之人,默以养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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