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继文:法显大师对中国佛教义理发展功不可没
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中华大藏经主编杜继文(图片来源:凤凰网华人佛教 摄影:李保华)
编者按:公元399年,一位花甲老者,从西安出发,穿越渤海,一路西行,去寻求佛陀正法。公元412年,这位耄耋老者,渡海归来。一个伟大的文化交流从此拉开序幕,两种文化在此交融。2012年9月8日,纪念法显西行取经海归160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山东青岛隆重开幕,海内外300名高僧大德学者专家,齐聚法显大师登陆地青岛,共同探讨法显精神对社会发展的影响与贡献。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中华大藏经主编杜继文发表了题为《法显大师对中国佛教义理发展功不可没》的论文,主要阐述了法显大师是从陆路出国西游,又乘船从海道归国的第一位僧人,在中国佛教史上的地位也很受重视。摘要如下。
在中外交通史和沿北陆南海丝绸之路地域的研究领域,《佛国记》的知名度是很高的;作者法显大师是从陆路出国西游,又乘船从海道归国的第一位僧人,在中国佛教史上的地位也很受重视。鲁迅先生把“舍身求法的人”列在“中国的脊梁”一类,法显大师应该首屈一指——以“西天取经”妇孺皆知的玄奘,比法显大师晚了二百多年,而且只是陆路去、陆路归。
我们处在民族复兴的时代,也是全民族更需要学习的时代——向传统学习,继承和发扬我们祖先给我们留下的丰厚的文化财富;向外国学习,吸取人类一切优秀的文化资源,这两种学习加上国人当前的劳动实践,那就是我们民族生生不息的奥秘。在这方面,法显大师就给我们树立了一个榜样。
一、西行求法的三位行者
对外求法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曹魏时期的朱士行。那时佛教已经进入高层文化圈,上升为玄学的重要话题;继之而来的两晋,这股风气持续高涨,也持续强化着文坛对佛教经典的需要,尤其是贵无派对于般若学的兴趣,崇有派对于批昙学的渴求。但这两类佛典的翻译既少又陋,译文往往晦涩难明,以致各有所解,争论不休,一直到了东晋,仅般若学就出现“六家七宗”之说。朱士行就是为了解决般若学的难题,去西方寻求般若经典的,而毗昙学到了道安时代才有更系统的译介。
到了唐玄奘,西行求法运动达到了历史的顶峰。但玄奘西行不是唐太宗的派遣,而是私自偷渡出境的。西游获得的成就是多方面的,但促其出国的动机却很简单:自南北朝以来的佛教义学一直存在两个问题:一个是,是否存在“一分有情”无有“佛性”;一个是,“阿黎耶识”究竟属于什么性质。此外,还有“般若”学与“唯识”学是对立的还是统一的,所谓“圆宗”的问题。玄奘希望能在佛的故土找到答案。
至于法显大师之所以西行,他本人说的很清楚:“慨律藏残缺----至天竺寻求戒律”。他在姚秦弘始元年(399年)发自长安,那时道安已殁,鸠摩罗什未至,作为当时佛教的重镇,缺少佛教领袖人物,佛教声望下降,僧团组织涣散,法显大师把希望寄托在佛教戒律的权威上——这大约不是法显大师一个人的想法。就在法显大师出国后的十余年中,《萨婆多部十诵律》61卷、《昙无德四分律》)60卷问世。法显大师取回来的《摩诃僧祇律》在建业译出,已经晚了三五年,所以它只在南方流行过一阵,而北方却以《四分律》统一了北朝僧众,而且地位显赫,遂成为隋唐律宗藉以形成的经典依据。
以上三位西行的初衷都不一样,但基本动机,共同的驱动力是一致的,那就是求知问学,追求真实,以补国内学界之缺,以长我思想之短。简言之,就是求知求实。这三位也都是宗教徒,但却异于一般宗教徒的朝圣或巡礼——他们带回来的是我们未曾有过的经书,是一种智慧和知识的载体,可以开阔国人的眼界,可供国人审视、评判、选择的文化资料。
二、法显大师西行的驱动力
《法显大师传》后有《跋》记法显大师自云:“顾寻所经,不觉心动汗流。所以乘危履崄,不惜此形者,盖是志有所存,专其愚直,故投命于不必全之地,以达万一之冀。”
这话讲的就是法显大师西行的驱动力。此处须要注意的是“志”、“冀”两个字。按《说文》:“志,意也”。基本含义有二:第一,意欲,立志,志向、志愿;第二,意志,为实现志向的决心和毅力。
谚语:“有志者事竟成”。“志”包含着希望,也包含理想和抱负,是带动人生拼搏、不断进取的意志和坚忍不拔、不畏艰辛、不惧挫折,倒下去再爬起来,直到成功的内驱力。所以在中国传统上,“志有所存”,就成了做人创业的第一位品格。如此看来,令法显大师去冒险、渡难关,最后获得成功的力量,就在他有志气,有希望,有抱负,有理想;立志如此,希望如此,抱负如此,理想如此,锲而不舍,贯彻始终。这种品格加上求真求实的正确选择,这就与一般的朝圣和巡礼严格区分开来,与通常的信仰严格区分开来。
现在谈信仰的文章很多;“信仰”的地位也被抬高到文化的“核心和灵魂”地位。信仰也是一种力量,信仰自由是宪法规定的公民权利,这都无可非议。问题是对信仰的评估——假若只有信仰是核心和灵魂,那么没有“信仰”是否就没有核心和灵魂?我们看遍了朱士行、玄奘和法显大师的行踪,都没有发现信仰的影子,是否就因此而低下了?他们决心于新发现,求新知,是否比信仰古老的神灵或教条更有意义?当然,若说他们三个人都是佛教徒,求法就是信仰,那我也没有办法。这涉及到对“信仰”一词含义的理解。
据《辞海》的解释,信仰是“对某种宗教,或对某种主义极度信服和尊重,并以之为行动的准则”。信仰条件地信服“宗教”或“主义”并按要求做人办事。这里没有思考的空间,不需要探索,更不需要新发现,新知识,新创造,“顺从”是唯一的大德。西方的解释要细一些。第一,《不列颠百科全书》释:
“信仰,在无充分的理智认识足以保证一个命题为真实的情况下,就对它予以接受或同意的一种心理定势或态度”。这种意义下的信仰等于盲信,是糊里糊涂的信,与迷信没有原则区别的信。第二,《西方哲学英汉对照词典》释:信仰是
“自愿地把某些一直没有或不能得到理性或经验支持的观点作为真理----它们超越了经验的王国,不是理论知识的对象。”
这一意义下的信仰,就是与人的经验、理性和知识相对立的意念。《东西方哲学大辞典》认为,信仰有两个含义:其一,“信仰(Faith)的一般含义指相信不能被证明的东西”,1-2世纪之交的神学家德尔图良提出,“‘正因为它荒谬,所以我才相信’,把理性与信仰对立起来”。其二,也就是第三种解释:亦作“信念”(Belief),
“是19世纪末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皮尔士的真理信仰说的一个重要概念。意指相信、信奉、不怀疑的心理状态”。皮尔士认为,“知觉信仰是科学的基础,科学的目的就在于确定信仰。
‘因为我们一经达到坚定的信仰,就完全满足了,而不管这种信仰是真还是假’”。他推崇用科学的方法获得信仰:因为“科学的方法能制定公共的真理标准,使人的信仰与实在相符合”。
“作为真理的信仰,不是个人的信仰,而是共同的信仰”。
实用主义的“真理的信仰”,也就是“科学的信仰”——让科学发展到像真理一样地不容怀疑的程度,就是信仰。胡适所谓“我们信仰科学”,就是在这层意思上说的。我们普通所说的信仰,大多数是指“信念”而言,并不怪异,但与实用主义又有所不同。至于最新的诠释,说信仰在于“敬畏”,可能说到点子上了,不过这得有个前提,那就是承认人人负有“原罪”,人人具备“兽性”,不使其畏惧不行,不使其敬拜不行,牧者不能用“人性”对待群羊。
总之,不论从中外古今的理解,我们都不应该把西游求法的志趣降低到宗教朝圣和巡礼的信仰水平,而他们所显示的精神风貌,恰是“中国的脊梁”们所共有的特性。
三、法显大师的功绩
对法显大师的功绩,一般都看重他对古代陆路和海道丝绸之路的发现和记录。但他对中国佛教义理发展的作用,也决不可小觑。
梁僧佑的《出三藏记集》载有僧睿《喻疑》一文,内称:
“今《大般泥洹经》,法显大师道人远寻真本,於天竺得之,持之扬都……参而译之,详而出之。此《经》云:‘泥洹不灭,佛有真我。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皆有佛性,学得成佛。’佛有真我,故圣镜特宗,而为众圣中王;泥洹永存,为应照之本”。
此处谈及的是中国佛教发展中一个里程碑式的问题——在此之前,中国佛教流行的主要是两股思潮:禅数学和般若学。禅数学建立在人生是“无常、苦、无我、不净”的判断上;般若学则强调“诸法无我”,世界出自“虚妄分别”。假若世界人生当真“无我”,那么,承担三世因果、流转“五道”的主体是谁?修习佛法、积累功德的又是谁?把“无我”推向极端,就使佛的存在也成了问题,一切佛教修为变成一场空,佛教本身变得全无意义。
按中国佛教对外来的“无我”说,从译经的一开始就持怀疑态度。鸠摩罗什及其门下还专门对过去译籍中多有“识神”之言提出严厉批评,但与罗什同时的佛教领袖庐山慧远却大唱《神不灭论》,为“神”(灵魂,系“我”的一种)在中国佛教的存在,争取合法的地位。但这种努力,只有到了法显大师《大般泥洹经》的译出,才使神我有了经典依据——承认“我”的存在,是中国佛教异于外来佛教最重要的特色之一。
法显大师的贡献还不止于此。众所周知,佛教的终极目标是“涅槃”。那么什么是涅槃?此前主要有两种解释:一曰“寂静”,一曰“无生”,两个解释一个意思,那就是再也不生到这个烦恼痛苦的世界来了。这是对人类居住和生活的世界失去信心和爱心的反应。《大般泥洹经》毫不含糊地提出一个崭新的解释:涅槃乃是“常乐我净”,“佛”意味着达到了“常乐我净”的境界;而一切平凡众生悉有“佛性”,亦即都蕴含有“常乐我净”的因素。这一下子就把传统佛教义理掀了个底朝天——什么叫“常乐我净”?“常”是永生,这是中国道教的最高理想“长生不死”;“乐”即快乐,全是幸福,没有痛苦,这是弥勒的品格;“我”是“自在”,是任何条件都不能限制的自由,这是西方个人自由主义的理念;“净”是品德高尚,一尘不染,这是中国圣人的形象——此“常乐我净”称作“涅槃四德”,这四德我们众生都潜在地具备,达到佛的境地,就可以实现。这该是多么鼓舞人生,激励人生,以致后来康有为将其纳入他的“大同世界”,丰富儒家的至高理想。
可以说,是《大般泥洹经》的译出,带动了此后昙无谶的寻译《大般涅槃经》,由此兴起“佛性论”思潮,助推中国佛教急剧地向“如来藏”缘起说转化,更与中国传统的性善论合流,一扫“毗昙”和“般若”的消极悲观情绪,成为隋唐以后中国佛教的主导意识。追本溯源,立此头功的,非法显大师莫属。而他给我们民族留下的精神财富,在市场经济、价值规律作用的社会条件下,在一类人高声疾呼“神文化”和“信仰中国”的文化氛围中,纪念法显大师更有了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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