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诗茗:宋代寺院经济史稿分析多有疏误
2010年03月22日 10:05人民网 】 【打印共有评论0

《史稿》第243~244页:

下层僧侣在寺院中的地位是相当低的,他们时时受到上层僧侣的斥责和威胁,其身心受到严重伤害。法远禅师出家后,“复参叶县省公,与天衣怀同往叶县,住持枯淡严密,诸方畏之。师至,值雪寒,县喝骂驱逐,至将水泼,众僧衣履皆湿,怒而散去,唯师与怀自若,整衣敷具,复坐如故”。此寺住持在下雪天将冷水泼到僧人身上,如此折磨僧人,而大部分僧人只有四散逃去,不敢有任何反抗。

省公,即叶县归省禅师,宋初高僧。所谓“枯淡严密”,说明他过着朴素淡泊的生活,并严格执掌教门。大乘佛教信徒的六种修行手段之一,就是忍辱,即对加诸身心之苦,皆堪忍之,目的是使心安住。泼水一事,显系考验众僧的手段。既然众僧作鸟兽散,而法远与天衣怀泰然自若,显示出他们与众不同的境界。结果“县笑,因而遂留。相依数年,万方挫折。师始终一如。所谓真金烈火,愈锻而愈明。县始以衣法付之”(《补续高僧传》)。浮山法远与天衣义怀后来都成为一代高僧。

《史稿》第243~244页:

(庆诸禅师)“闻湘中有南宗法道,往造大沩,时祐禅师席下万指,诸愿籍名役作,勤劳杵臼间甚久。祐见之簸处曰:檀信物不可抛撒。曰:不敢。祐俯拾一粒。”从这条史料中可以看出,庆诸和尚(属于下层僧侣)是在寺院统治者的监督下劳作的,连簸出一粒米也被主僧发现并加以叱问。
《史稿》注明此则材料出自《禅林僧宝传》卷《潭州石霜禅师》(卷后缺号,原注如此)。《禅林僧宝传》的作者慧洪虽是宋代僧人,然而,这却是一则唐代的史料。

《禅林僧宝传》记载的是唐、宋两代禅僧传记,其第五卷首篇即为《潭州石霜诸禅师》:禅师名庆诸,庐陵新淦陈氏子也。……闻湘中有南宗法道,往造大沩。时祐禅师,席下万指。诸愿籍名役作,勤劳杵臼间甚久。祐见之簸处,曰:“檀信物不可抛撒。”曰:“不敢。”祐俯拾得一粒,曰:“此非抛撒者耶?”诸拟对之。祐曰:“勿轻此一粒,百千粒从此粒生。”曰:“即如是,此粒从何生乎?”祐为大笑。
在中国佛教史上,被称为“潭州石霜禅师”的有二人:石霜庆诸(807-888)和石霜楚圆(986-1039)。庆诸为唐代高僧,曾投师沩山灵祐门下,并领米头(负责舂米);会昌法难后住于石霜山。楚圆为宋代高僧,景祐年间驻锡石霜山崇胜禅院,世称“石霜楚圆”。宋代的石霜较之唐代的石霜尤为著名。《史稿》引文中明确提到了“祐禅师”,“潭州石霜禅师”便不可能指北宋的楚圆。《史稿》不知为何将“潭州石霜诸禅师”误为“潭州石霜禅师”,一字之差,唐宋遂不明。

此外,《史稿》对这则材料的分析也有不妥之处。佛教倡导简朴、节俭的生活方式,极力反对浪费并成为戒律。如果祐禅师对庆诸和尚簸出米粒的行为视而不见,则有违常理。灵祐没有斥责庆诸,始终是语重心长地教导他,并亲自俯拾起那粒米,真正做到了言教兼身教。况且当庆诸反问“此粒从何生”时,灵祐禅师面对学生的“顶嘴”,非但没生气,反而因学生的智慧而大笑,哪有一点“统治者”的样子?现代教育中的师生关系,也莫过于此。

关于《史稿》所关注的寺僧的劳作问题,恐怕也要区别对待,不能一概而论。需要指出的是,禅宗提倡在日常生活中随时随地以任何形式去体悟禅境,僧众的劳动不但是达到自给自足的手段,也是一种修行的方式。因此,僧侣们参与劳动是普遍现象,并不是所谓“下层僧侣”的专利。为了说明这一问题,我们不妨随举两例:一、《百丈清规》的制定者怀海“凡作务执劳,必先于众,主者不忍,密收作具而请息之。师曰:‘吾无德,争合劳于人?’既徧求作具不获,而亦忘飡”(《五灯会元》)。一代高僧,劳动时身先士卒,甚至以绝食来应对他人的关怀,令人动容。二、沩仰宗初祖灵祐“与仰山摘茶次。沩云:‘终日只闻子声,不见子形。'仰遂撼茶树。沩云:’子只得其用,不得其体。'仰云:‘和尚只得其体,不得其用。’沩云:‘放子三十棒,摘茶更莫别思量,处处分明是道场’”(《汾阳无德禅师语录》)。师徒二人边劳动边参禅,相得益彰。

诚然,佛教寺院内部的负面现象并不罕见。相对而言,恐怕下层僧侣的违法犯戒行为要较为普遍和严重些。僧人著作(尤其是僧传)中记载的高僧,一般都是深通佛理、道德高迈之人。《史稿》要从这些史籍中择取负面的材料,无疑需要慎之又慎。

学术研究,最忌先立知见,然后罗列论据,以求“言之成理”。在探讨佛教寺院内部人物关系时,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能全部用阶级的观点来看待。佛教(尤其是禅宗)内的师徒与世俗的阶级有着本质的区别,我们时常可以看到史籍中与《史稿》论点相反的例证。如牛头宗开山祖师法融,因“徒众乏粮”,亲自“往丹阳缘化。去山八十里,躬负米一石八斗,朝往暮还,供僧三百,二时不阙”(《五灯会元》)。这是多么崇高的精神!所以,正确评价寺院内部人物的关系,还历史以真实,既是为了维护古贤的尊严,也是为了维护学术的尊严。

以上仅就《史稿》中对史料分析的主要失误之处作一简要总结。即使如此,作者对散见于各处的繁杂史料进行了仔细梳理甄别,对前人未涉及或浅尝辄止的领域进行了深入系统的研究,体现出严谨的学风和扎实的学术功底。因此,《史稿》尽管存在着一些不足,但在佛教史研究的百花园中仍不失为一部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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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芮诗茗 编辑:王丽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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