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如此,西域的各个民族,无论是鲜卑、吐蕃、党项,还是回鹘与蒙古,都曾给敦煌带来一片崭新的风景,注入新的活力以及独具的文化内涵。习惯于绕行礼佛的吐蕃人,不仅带来一种在佛床后开凿通道的新型窟式,带来了瑞象图、日月神、如意轮观音和十一面观音,更带来了藏传的佛教文化;党项人不单给敦煌增添神秘的西夏文字、龙凤藻井和青绿壁画,而且把带着女真族和契丹族血型的西夏文化渲染其中;在敦煌听命于蒙古人的时代,窟顶上布满的庄重肃穆的曼陀罗只是一种异族风情的表象,更为重要的,则是忽必烈为莫高窟进一步引进的源自印度、并被藏族发扬光大在密宗文化。
然而,共而的佛教信仰和身处恶劣环境的神灵崇拜又在更高的层次上融汇、整合着西域各族这些彼此相异的文化,而是最深刻的融汇成果,则凝结成一种文化精神。
在这个层面上,我们所要注意的不再是壁画上各个民族特有的形象,方式与文化符号,而是他们共同的一种气质。不论他们是谁,他们都曾在河西、西域,以至中亚的广阔而空旷的大地上奔突与驰骋。他们和他们拥有的马群与羊群混在一起,逐着鲜美的青草与甘洌的溪水,以及丝绸之路上的种种机遇,从而获得生命的鲜活与民族的延续。他们彼此之间一直是一边友好交往,一边为夺取生存条件而相互厮杀;相互依存又相互对抗,相互学习又相互争夺;他们的精神彼此影响,性情彼此薰染,热辣辣并虎虎生气地混成一片。相异的历史形成他们各自的文化,相同艰辛的生活却迫使他们必备同样的气质,那就是:勇猛、进取、炽烈、浪漫、豪放与自由自在。
就是这种北方各民族共有的精神气质与文化特征,形成了敦煌样式深层的文化主体。
北方民族的这种文化主体,不是一种实体性质的文化。它不具备中原的汉文化那样的系统性和完整性,也不象汉文化吸纳外来文化时,表现出那么清晰和有序的演变过程,但是作为北方民族一种共同有的和整体的精神气质,却顽强而鲜明地存在着。不管来自域外或中原的文化如何强劲,这种精神气质却依然故我。
从莫高窟历史的时期看,域外文化与中原文化的影响总是交替出现。有时是由西域石窟直接搬来的域外面孔(如北魏和北周一些洞窟的彩塑与壁画),佛之容颜全是外来的“小字脸”;有时则是本地魏晋墓室壁画固有的那种中原作风(如西魏和隋代一些洞窟壁画),连佛本生的故事看上去都像中原的传说。但,即使在这一时期,我们也能看到两条脉络:一是中华文化主体的渐渐确立;一是西北民族的主体精神渐渐形成。若说中华文化,即是世俗化、情感化、审美的对称性、雍容大度的气象,以及线描;若说西北民族的精神,则是西北民族的精神,则是浪漫的想象、炽烈的色彩、雄强的气质,辽阔的空间,还有动感。只有自己的文化处于强势,才能改造乃至同化外来文化。对于外来的佛教来说,中国化就是文化上的同化。所以佛教的中国化和佛教艺术的中国化,都是在大唐完成的。这个中国化的结果便是敦煌样式的形成。但关键的是,确立起来的敦煌样式极其独特,它与中原在大唐风格全然不同。如果把莫高窟第45窟的壁画与陕西乾县章怀太子墓和永泰公主墓的壁画相比较,竟如天壤之别,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模样!这不仅是儒家和佛家境界的区别,绘画传统与审美习惯的差异,更是汉族与西北少数民族的精神气质的迥然不同。
应该说,在强盛的大唐文化熔化了莫高窟,并且在再造的同时,西北民族把自己的精神溶汇进去。这样,如果我们再去看榆林窟第3窟的《普贤变》与莫高窟第3窟的《千手千眼观音》这两幅标准的地道的中原风格的壁画,反觉得它们有些异样。尽管这两幅中原式的壁画当属超一流的杰作,但它们身在敦煌,却好似孤立在外,缺乏敦煌壁画一种特有的东西。那种独一无二的敦煌样式与敦煌精神,还有敦煌的冲击力和魅力。
作者:冯骥才 编辑:闫秀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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