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岁左右,字的结体由矮肥变为正方,骨骼挺劲,笔画稍瘦,起落严谨,放少敛多,跳出北碑影响,外部之美不如往昔,而淡雅冲和,与世无争,虔诚若行,流露笔端。行草温婉威严,长者风范。狂草、飞白,摇曳多姿的抒情色彩非他所长,饿狮掸笼的愤怒之气与他一向绝缘。
中期写的佛经不下二十部,大都装帧成册,有少数影印件传世,原作成了凤毛麟角。其中刺血写的经文,比较板实,因用功过度,体力大亏,幸得印光法师驰书劝他调养,视力才得到好转。
晚年的字火气消尽,用他自己的说法是:“朽人之字所示者,平淡、恬静、冲逸之致也。”字形变得狭长,结构运笔都很疏松,脱掉旧貌,他个人强调书法如佛法:“是法非思量分别之所能解。”而我们看到的却是光风霁月,涤荡俗念的宁静淡远,不求工而至工,浑然一体,妙迹难寻,镜底昙花,超脱中含着不能超凡入圣的至情,一片童趣与高度修养相结合的博大深邃。化百练钢成绕指柔。美学境地不同了,是进步还是变得乏味少力,不同的欣赏者见仁见智,却没有人能否定他的存在。
一九三一年三月一日,鲁迅在日记中写道:“从内山君乞得弘一上人书一纸。”“乞”字用得何等谦恭?那件墨迹写了“戒定慧”三个大字,“戒”指防身之恶,“定”指静心不散乱,与儒家“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相通,“慧”指去惑证理,共同构成佛教三学。署名“支那沙门昙昉书。”下盖印章“弘一”,引首章是跏趺佛像。惺惺惜惺惺!虽然两人思想相去甚远。
大师写的多种经书而外,还有小楷抄录的格言《灵峰宗论》中的警训。查《三国志•崔琰传》云:“盖闻盘于游田,《书》之所戒;鲁隐观鱼,《春秋》讥之。此周、孔之格言,二经之明义。”格言,即指导人们思想言行的至理名言。蕅益为弘公最钦仰的明代高僧,摘抄的开示,都经过书家的深思与实践,有所体会,反复精选,才录示后学的。小楷写得持重,爽利秀逸。点划起讫和大字一样考究,又是地道的小楷章法。显示心如澄海,虔敬坦诚,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的稳静美。有老僧说法,祖父摩顶的感召力,又不枯槁而陷入理念。大师关心未来,热爱后代,对前哲的人格力量充满信心,让我们感到深幸有一,无法有二的喜悦。从艺术上论,为文徵明、傅山去世后三百年来的一流好字,打破乌方匀亮的馆阁模式,气息高迈。
后期诸作,略有变形,不事修饰,不求意趣,质朴沉缓,镇定从容,尤其是单幅书法,更有无为无不为的老庄风味。无论他的佛学成就多高,在骨子里他永远是中国人。要摆脱烦恼,恰好说明忧患的强大,要超脱,恰好证明人情味的顽强。避下雨最好的地方是躺在塘里。写佛学著作、创作书法都是用寂寞战胜寂寞的持续努力。
在他四十七岁所写的《华严经十回向品初回向章》,心如秋水澄潭,中正肃穆,风采拙朴,冷却的深悲,率真简易,淡而腴,松而不散,老而弥秀,轻而不浮,逸而不枯,圆转处不求势,横竖止笔处不见力点,静得振作,了无倦容。笔画间的离合、伸屈、浓淡、徐疾、畅涩、向背、虚实、俯仰、开阖、干湿,纯任自然,笔笔被人格光芒点化。熔铸众体百家,皆似皆不似,另具多种美感,非一般鉴赏家可以发现和接受的。
他为质平先生写的大件,真书隶写,正书篆写,自六朝的叟离子上溯钟繇,出入《张猛龙》、《张黑女》、《天发神谶》,达于《石鼓文》。融汇贯通,肌肤丰润,以古人为镜,见自己性情。
在大量的书信中,偶然也谈到过书法,早岁说过“七分章法,三分书法。”后来又有此变动,“十四、五时常学篆书,皆依西洋画图案之原则,弱冠以后兹事遂废。今老矣,随意信手挥写,不复有相可得,宁复计其工拙耶?”又谓“朽人于写字时,竭力配置调和全纸面之形状,于常人所注意之字画、笔法、笔力、结构、神韵,乃至某碑某帖某派,皆一致摒除,决不用心揣摩,故朽人所写之字,作一图案观之则可矣。”
最后遗墨“悲欣交集”,脱净铅华,真气流衍,无滞无碍,达到他个人书法艺术的顶峰:忘人忘我,一片浑茫。此作是继王羲之《兰亭序》、颜鲁公《祭侄文稿》、杨凝式《韭花帖》、苏轼《寒食帖》之后,抒情书法的又一座高峰,在文化史上有纪念碑的意义。几十年苦功,两千年书法史上的积累,和具体情景的妙契无痕,才涌出的奇迹。大师晚年风格已推到极至,无法拓展。靠觉心定力和死亡的帮助,终于把平衡打破。他的一生若仅有此作亦足不朽。它最老最嫩,最实最虚,丰饶而单纯,原是随心所欲,忽而变得不全听驱使的腕指,留恋与解脱的悲欣,篆隶真草的风骨神态,生熟碰撞,巧拙对歌,乃至无巧拙生死,不空而空,空又不空,俯仰千秋,品类独特。
作者:柯文辉 编辑:闫秀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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