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夏却雅玛佛塔一带玛尼石刻被发现是在1983年,发现者正是韩先生和他的弟子们。是偶然也是缘分,不解之缘。就为了它们,韩先生一行在巴夏区一住就是两周,每天不辞辛劳地徒步往返两次,合计每天走16公里山道,在黑松林中制作拓片,发展了一个玛尼石刻艺术的收集整理事业。其后便是更大范围的拓展,出大画册等等。巴夏黑松林间的玛尼石刻不再寂寞。
很快我就发现了我与美术家们在审美方面的距离:他们不喜精美,喜朴拙;不喜老到,喜稚气;不喜行云流水的刀法,喜佶屈粗疏的胡敲乱凿。后来,他们把自己所喜之物通过画册、文章、图片推荐给全世界了。
到达昌都时正值藏历10月25日“安觉”——燃灯节,宗喀巴诞辰。是夜,昌都山城此处彼处,金光灿灿地燃亮了酥油灯。我们随转经的人流攀上一片高地,帕巴拉驻锡地的强巴林寺成为节日的中心。我们绕寺一周,意外地发现了规模并不算小的玛尼石堆,断断续续地也绕寺一周。古旧一样地古旧(就仿佛今人不会再刻了),更多的是规整的佛像,其它的形象多见蛙和蛇。有一种深嵌石底的阴刻技法,被韩先生称之为“高光”。
昌都地区文化局副局长土呷,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文化素质高,又深通本地文化。他也关注本地玛尼石刻艺术。他为昌都地区的玛尼堆排座次:察雅为最,贡觉次之,丁青再次之。在这里,我注意到土呷是以石刻的图像的质排列的,而韩先生则是以其量、以其精神排列。
很快地我们就走进察雅,更走进察雅的香堆了。香堆镇有个名叫嘎登西珠曲科岭的寺庙——确切地说,是一片废墟,一片壮观到近乎辉煌的废墟。它坐落在高地之上,庙宇紫红色土质的框架尚在,虽是断壁残垣,但嵯峨多姿,严整富丽。远远地透过狭长的方窗洞,可见蓝天上蝉翼般的薄云。废墟的背后稍高处仍是废墟,错错落落;再远处,是浑圆的紫红色山,与全部的废墟浑然一色一体,壮烈凄怆。从踏入寺门那一刻起,我们就被触动了,就想拜谒庞贝城也不过如此吧,就想它昔日香火最盛时的景象也不会比此时更有魅力,就想到未来一旦修复,也就光彩尽失了吧。
香堆这地方的玛尼堆中的艺术精品中的珍品就在这人迹罕至之处,就附于这样的大背景,环绕着寺宇废墟散漫地一处又一处。风风雨雨经年拂过,线条已然模糊,灰白的、浅绿的、棕黄的苔藓干涸地附着其上,富有地老天荒的年代感。我端详着它们,久久地不肯离去。韩先生精心地选了一枚红砂石卵形玛尼石,那上面密密地刻满经咒,藏文圆圆的转角笔划犹如满布的眼睛。他赞叹说,它多么富有宇宙感——无边无涯,无穷无尽,无始无终。
昌都的玛尼堆!千百年,千万件。那些刻了它的人,那些供奉了它的人,那些瞻仰了它的人,都消融于时光岁月。然而对于他们来讲,今生今世不重要,个体生命消失不重要。有意义的是凝聚了他灵魂永恒之愿的这石头拥有了与时光岁月同在的生命。
我在本文结束时遥想着西藏东部的玛尼堆。我在想着它的时候它就成为我生成和精神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了。在此际,在我心里,它们已超越了原有的意义。我以当下深深的感动赋予了它新鲜的秘不可宣的内涵。越过不甚如意的现实生活,我望见了自己的灵魂和属于自己的宗教,而那些朴拙的质感的顽石图像正摆放在我心灵的祭坛。
作者:马丽华 编辑:闫秀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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