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经雄:
胡适博士曾说:“中国禅并不是来自印度的瑜伽或禅那,相反的,却是对瑜伽或禅那的一种革命。”
也许这不是一种有目的的革命,而是自然的转变,但无论是革命或是转变,“禅”不同于“禅那”却是事实。铃木大拙博士曾说:“像今天我们所谓的禅,在印度是没有的。”[详细]
吴经雄:
天才是不世出的,慧能便是这样一位天才。他和老子、孔子、庄子都是同一流的伟人。
他的思想言行被学生们编成了《法宝坛经》一书。这是中国和尚所写的最伟大的佛学著作。在整部大藏经里,中国的作品被尊奉为“经”的,也只有这本《坛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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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经雄:
在中国禅宗史上,自慧能以后,最重要的人物就是马祖道一了。道一在死后被称为马祖,这是学生们对他的尊奉。大家都知道衣钵到了慧能手中便不再传下去,这意味着此后不再有祖师了,因此马祖这一称呼便应乎普遍的需要而产生。尤其马祖的“马”一字是道一的俗姓,在佛家的僧侣中以俗姓为称呼的,可能只有马祖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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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经雄:
赵州禅师:“九十年来,我曾看过马祖以后的八十余位禅师,他们都具有创造的精神,可是最近几年来,学禅的人却逐渐地走向繁琐、分歧。离前人的创造精神愈来愈远,这种颓风是愈来愈厉害了。”
赵州说这些话是在9世纪末,那时他已是110岁的高龄了。我们不得不承认他观察得正确。在这时,禅的黄金时代已过,他可说是唐代最后一位大禅师——是最后,但也是最重要的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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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的起源:拈花微笑,以心传心,因为至美,所以至真。
禅学,像所有活泼的传统一样,起源充满了神话和传奇。因此禅的开展,也自然和释迦牟尼发生了关系。
据说有一次,释迦牟尼在灵山会上说法,他拿着一朵花,面对大家,不发一语。这时听众们都面面相觑,不知所以。只有迦叶会心一笑。于是释迦牟尼便高兴地说:
“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因此禅便在一朵花和一个微笑之间诞生了。你也许以为这故事太美了,可能不是真的,而我却认为正因为它太美了,不可能是假的。禅的生命并不依靠历史的事实。无论是谁创造了这个故事,显然他已把握住禅的精神——因花微笑,由笑花开。
迦叶,据说是印度禅的初祖,在他以后传了二十七代,至达摩是第二十八祖,也是印度禅的最后一祖。自达摩来到中国后,便成了中国禅的初祖。所以达摩在禅宗史上,可说是沟通中印思想的一座桥梁。
印度禅的这二十八祖的法统据考证是后人捏造的(译者按,胡适博士在《荷泽大师神会传》中曾有考证),在梵文中也没有印度禅宗法统的记载。禅宗的这个“禅”字本来是从梵文“禅那”的音译变来的,但两者意义上有很大的差别。“禅那”是指一种精神的集中,是指一种有层次的冥想,而“禅”,以中国祖师所了解的,那是指对本体的一种顿悟,或是指对自性的一种参证。他们一再地提醒学生,冥想和思索,都会失去了禅的精神。
中国禅:更像道教母亲的宁馨儿
胡适博士曾说:“中国禅并不是来自印度的瑜伽或禅那,相反的,却是对瑜伽或禅那的一种革命。”
也许这不是一种有目的的革命,而是自然的转变,但无论是革命或是转变,“禅”不同于“禅那”却是事实。铃木大拙博士曾说:“像今天我们所谓的禅,在印度是没有的。”
他认为中国人把禅解作顿悟,是一种创见,也足证中国人不愿囫囵吞枣似的吸收印度佛学,他说:“中国人的那种富有实践精神的想象力,创造了禅,使他们在宗教情感上得到了最大的满足。”
以笔者的看法,禅宗的形成最早是受到大乘佛学的推动,否则单靠老庄等道家思想的复兴,实不足以构成禅宗那种生龙活虎的精神。不过说起来好像是矛盾的,由于大乘佛学的推动,老庄的透彻见解在禅的方式上获得了复兴和发展。托马斯·默顿(Thomas Merton)先生曾极有见地地说:“唐代的禅师才是真正继承了庄子思想影响的人。”
我们也可以说,禅师们最根本的悟力是和老庄的见地一致的,《道德经》的第一、二两章便说出了禅的形而上基础。至于禅和庄子的关系,铃木大拙博士分析得非常清楚,他说:“禅师最明显的特质在于强调内心的自证。这种自证和庄子的坐忘、心斋及朝彻是如出一辙的。”
如果这种说法不错,那么庄子的根本精神便是禅的核心。唯一的不同,是庄子仍然停留在纯粹的悟力中,而禅则发展为一种导致开悟的训练,这种训练也是今天日本禅的特殊贡献。
笔者撰写本书的目的,就是希望描绘出禅的真面目。本书之所以只写唐代的大禅师,乃是因为由于他们的真知彻悟和特出的个性才创造了禅宗。
在六祖慧能手中,才形成了中国的禅宗,自他以后的大禅师像南岳怀让、青原行思、马祖道一、石头希迁、百丈怀海、南泉普愿、赵州从谂、药山惟俨和黄檗希运等都把禅宗发展到成熟的阶段,而演化为禅宗的五家。其实这五家都是源流共沐的。虽然有他们各自的宗风,但都来自慧能,而植根于老庄。
沩仰宗强调机和用、信位和人位及文字和精神之间的差别。沩山在得意忘言这一点上是和庄子完全相同的。
曹洞宗以自忘来完成自我的实现。
临济宗认为无位真人就是真实的自我。
云门宗一面逍遥于无极,一面又回返人间。
法眼宗完全植根于庄子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禅宗可以说是道家结合了佛家的悟力和救世的热情所得的结晶。假如佛学是父亲,道家是母亲,那么禅宗这个宁馨儿不可否认是比较像他的母亲了。
(注:宁馨儿,晋宋口语,原指“这样的孩子”,略带贬义,后用来赞美孩子或子弟。)
六祖慧能:禅的黄金时代开创者
印度佛学中国化第一人六祖惠能。(图片来源:资料图)
慧能大师,唐朝岭南(广东省)新州人,父名卢行□,原为唐朝官吏,本籍是范阳,被贬谪到岭南,母亲李氏。大师生于唐贞观十二年(公元六三八年)戊戍岁二月八日子时,诞生时毫光腾空,异香满室。
次日黎明时分,有两位异僧来访说:“你昨晚生下的孩子与佛法有缘,故特地来为他命名,应该称为惠能。”他的父亲问说:“为何取名惠能?”异僧说:“惠就是以佛法惠施众生,能就是能作佛事。”说罢辞出,便不知去向。
大师出生后即不食母乳,夜间有神人灌以甘露。大师的幼年坎坷,父亲早逝,遗下老母及孤苦的他,母子迁移到南海,靠著售卖柴薪维生,过著艰难贫苦的日子。
有一天,他为顾客送柴到客店,当他准备走出门外时,看见一位客人在诵经,他一听到客人读诵的经语,便豁然开悟,于是就问那位客人说:“请问您诵念的是什么经?”
客人说:“金刚经”。
大师又问:“您是从那里学来的?为何要持诵这部经典呢?”
客人说:“我是从蕲州黄梅县东禅寺那里学来的。该寺是由禅宗五祖弘忍大师主持教化的道场,跟随他参学的门人有一千多,我就是到该寺礼拜而听受此经的。五祖大师经常劝出家众及在家众说:“只要持念金刚经,就自然能够见到自己的自性,直下了悟成佛。””
大师听了之后,由于宿昔的因缘,又承蒙一位客人赠送他十两银子,足以安顿他母亲的衣食问题,然后到黄梅县去参拜五祖。
五祖问:“你是何方人?来此想求得什么?”
大师回答说:“弟子是从岭南新州来的,我什么都不求,只求作佛。”
五祖说:“你是岭南人,又是獦獠,怎能作佛?”
大师说:“人虽有南北的差异,佛性那有南北之分?獦獠身与和尚身虽有不同,可是佛性又有什么差别呢?”
五祖本来还想再说,但是看到徒众围绕在左右,就说:“好!那你就跟随大众去做事吧!”
大师又启禀五祖说:“弟子自心常生智慧,念念不离自性,就是福田,不知您要我做些什么工作?”
五祖说:“这獦獠的根性锐利。”就告诉大师说:“你不要再说了,就到槽厂去做事。”便有一位行者叫大师砍柴踏舂米碓,就这样过了八个多月。
有一天,五祖召唤所有的徒众,对他们说:“生死事大,你们终日只求有漏福田,却不求出离生死苦海。假若自己的本性迷昧了,福报能够解脱得了生死吗?你们各自观照自己的智慧,看取本心的般若之性,作一首偈颂,拿来给我看,若能悟得大意,我就将衣法传付给他,作为第六代的祖师。用思量分别心是没有用的,如果明心见性的人,一言之下即可明白。纵然抡刀上阵之时,也可以见得到的。”
徒众听完吩附,退下以后,大家计议说:“我们不必静心用意作偈了,神秀上座现在是我们的教授师,不用说,他必定会得到祖位的,我们何必枉费心力作偈颂呢?”众人听到这些话后,都打消了作偈颂的念头。
神秀心想:“大众所以不作偈颂,大概认为我是他们的教授师,我应当作偈呈给五祖,要不然五祖如何知道我心中见解的深浅呢?我呈偈的原意,本来是想向五祖求法印证,倘若只是为了想做祖师,这和一般人想夺取圣位,又有什么区别呢?可是我若不作偈呈给五祖,终究还是得不到五祖的传法,这真是令我太为难,太为难了!”
五祖住的堂前,有走廊三间,本想在墙上请供奉卢珍来画楞伽经的变相,及五位祖师的血脉图,藉以流传供养。
神秀将偈作好以后,很多次想呈给五祖,但是每次走到堂前,总是心中恍惚,遍身流汗,因此而作罢。前后经过四天,到过堂前十三次,仍然不敢呈偈。
这时,神秀心想:“不如把偈写在堂前走廊的墙壁上,让五祖自己去看,假如他认为很好,那我就出来向五祖礼拜,承认是我作的。他若说作的不好,那就枉费我这几年受人礼拜,还修什么道呢?”
神秀在当天晚上三更时分,不让别人知道,独自手持灯笼,将偈写在南廊的墙壁上。偈语是: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写好以后,就回寮房,他又想:“五祖明天早上看到偈后,如果欢喜,那就是我与禅宗的心法有缘。如果五祖认为不好,这是我宿世业障太重,不能得到以心印心的妙法。五祖的心意令人难以测度!”他在房中左思右想,坐卧不安,这样一直到五更。
这时五祖已知神秀仍末开悟,不见自性。
天亮后,五祖准备叫卢供奉在南廊的墙壁上画图相,当他抬头看到偈颂时,就对卢供奉说:“不必画了,偏劳你那么远来而没有画画。金刚经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现在留下这首偈颂,让大家诵持。倘若依此偈去修行,可以免堕三恶道,得到大利益。”
随即吩附焚香礼敬,并告诉门人说:“你们可以持诵此偈,依照此偈去修行,就可见性。”大众念著偈颂,连称甚妙。
到了三更时分,五祖召唤神秀入室,问说:“南廊上的偈颂是你作的吗?”
神秀回答说:“确是弟子所作,不敢妄求祖位,只恳求您大发慈悲,看弟子有没有少许的智慧?”
五祖说:“你作此偈,尚未见性,只到门外,未入门内。依你这般见解,要觅无上菩提是得不到的。无上菩提必须言下见到本心、见到自性。自性原是不生不灭的,在一切时中,念念自见万法圆融无碍,毫无滞塞不通之处,一真,一切皆真,万境如如不动。这如如不动的心,才是真实的。若能有这般见地,就是无上菩提的自性。你回去再想一两天,再作一首偈颂,拿来给我看。若得入门,就将衣法传付给你。”神秀作礼而退。
经过数日,神秀作不出偈颂,心中恍惚不安,行住坐卧都不得安宁。
又经两日,有一位童子从惠能舂米的房子走过,口中唱著神秀的偈颂:“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惠能一听,便知此偈未见本性,虽然未蒙教授,但是早已明白大意,遂向童子说:“你念的是什么偈颂?”
童子说:“你有所不知,五祖大师曾说过,生死事大,想将衣法传付门人,故叫所有徒众作偈颂,若能了悟大意,就将衣法传付给他,成为第六代祖师。神秀上座在南廊的墙壁上,写了一首偈颂,五祖叫所有的门人诵持,说依此偈修行,可以免堕三恶道;依此偈修行,有大利益。”
惠能说:“我也想要诵持,我在此踏碓舂米已有八个月了,未曾走到堂前,请你引我到偈前去礼拜好吗?”
童子遂引领惠能来到偈前礼拜,惠能说:“我不识字,请你为我读诵。”
这时,有一位江州别驾,名叫张日用的,他高声读诵,惠能听完后,告诉张别驾说:“我也有一首偈颂,想请你帮我写上去。”
张别驾讥嘲的说:“你也会作偈颂?真是稀奇!”
惠能向张别驾说:“想要学习无上菩提,不可轻视初学的人。往往低下的人,却有最高的智慧,而那些高尚的人,有时也会埋没了智慧。轻慢人是有无量无边罪业的。”
别驾说:“不错,那么你就说出你的偈颂,我帮你写好了。倘若得到衣法,要先来度我,可别忘了哦。”
大师的偈颂是: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寺中所有的徒众对这首偈颂无不惊讶万分,互相赞叹的说:“真奇怪!人不可貌相啊,还没有多久,竟使他成为肉身菩萨了。”
五祖这时从禅房里出来,得知此事后,见徒众惊怪,惟恐惠能受人暗算,遂拿鞋擦掉墙壁上的偈颂,故意宣称:“此偈也还没有见性。”大众都信以为然。第二天,五祖独自来到碓坊,看到惠能腰上系著一块石头在舂米,就说:“求道的人,为法而不顾惜身命,是应当如此的。”
接著问道:“米熟了妈?”
惠能回答说:“早就熟了,只是还没有筛呢?”
五祖就用锡杖敲击石碓三下,然后离去。
惠能明白五祖的心意,深夜三更时分,来到五祖的禅房,五祖用裟袈遮围,不让别人知道,为惠能讲说《金刚经》,讲到了“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时,大师豁然大悟,知道一切万法不离自性。
惠能禀告五祖说:“我真料想不到,自性本来是清净的,原是不生不灭的,本来是具足无缺毫无动摇的,自性竟能生出万法。”
(原文:惠能言下大悟,一切万法不离自性。遂启祖言: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
五祖知道惠能已经开悟,见到自性,就说:“若不认识本心,学法是没有益处的。若能识自本心,见自本性,就是大丈夫、天人师、佛。”
五祖传受以心印心的顿教法门,并将衣钵传给他,说:“你现在就是第六代祖师,要善自护念,广度一切有情众生,将佛法流布于未来,不要使它断绝。”
五祖传法已毕,又说偈:
“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
无情亦无种,无性亦无生。”
五祖对他说:“从前初祖达摩大师刚来中国时,传法师承不为世人所相信,所以才将衣钵作为信物,代代相继嗣承。正法则是以心传心,皆令学道之人自悟自解。自古以来,诸佛所传的就是自性本体,历来祖师相传的都是自性本心。衣钵是争夺的祸端,只传到你为止,不可再传。倘若再传下去,则你的生命就好像悬丝那样的危险!你必须赶快离开此地,因我怕有人要害你。今后佛法将由你发扬光大,你离开以后,要往南走,但不宜急著弘扬佛法,因为法是要从难中兴起的。”
六祖大师拜辞了五祖,一路向南行,两个多月后,到了大庾岭。后面有好几百人在追赶,想要夺取衣钵。其中有一位僧人,俗姓陈名叫惠明,曾任四品将军,性情粗暴,他走在众人之前,赶先追上了惠能。
六祖见状,就将衣钵放在石头上,说:“这衣钵是历代祖师传承的信物,怎可用暴力来争夺?”于是隐藏在草丛中。
惠明赶到,看到石头上的衣钵,想伸手去取,但却拿不动,于是大声喊叫:“行者!行者!我是为求法而来,不是为衣钵而来。”
六祖从草丛中走了出来,趺坐在石头上,惠明向他作礼后说:“希望行者为我说法。”
六祖说:“既然为求法而来,就该屏除一切攀缘心,勿生一念,我才为你说法。”
惠明遵照六祖的嘱咐,默然良久。
六祖说:“不思量善,不思量恶,正在此时,那个是明上座的本来面目?”惠明至此言下大悟。
(第一公案原文:“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
惠明又问:“从上代祖师传下来的密语密意之外,还有其他比这更妙的吗?”
六祖说:“跟你讲的就不是秘密了,若能返观内照,妙法还是在你身边。”
惠明说:“我在黄梅这么多年,实在还没有省悟自己的本来面目,承蒙行者的指示,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现在您就是我的师父了。”
六祖说:“你既这样谦下,我们都是同师黄梅五祖,你要善自护持,勿令退失。”
六祖后来到了曹溪,又被恶人追逐,只好在四会的猎人队中避难,前后经过十五年的岁月。
仪凤元年丙子正月八日,六祖来到广州法性寺,正逢印宗法师讲《涅槃经》。讲经时,有风吹动旛旗,一僧说这是“风动”;另外一僧说这是“旛动”,彼此争论不已。六祖走向前去,告诉他们说:“不是风动,不是旛动,是仁者你的心动啊!”
大众听了都感到惊异。印宗法师就请六祖到上座,征诘宗门奥义,见师言简理当,不由文字,印宗法师说:“行者一定不是个平常人,我久闻黄梅的衣钵南传,不知道是不是您?”
六祖谦称:“不敢当。”
印宗法师立即向六祖叩头顶礼,请他将五祖所传的衣钵出示给大众看。
正月十五日,印宗法师在光孝寺集合四众弟子,为六祖大师举行剃度仪礼,且自愿拜他为师。
二月八日释迦牟尼佛出家曰,集聚高僧大德为六祖授具足戒。西京智光律师为授戒师,苏州慧静律师为羯磨师,荆州通应律师为教授师,中印度耆多罗律师为说戒师,西印度密多三藏法师为证戒师。
六祖受戒的戒坛有一段因缘:刘宋时代有一位求那跋陀罗三藏法师,创建了这座戒坛,坛上竖一石碑,且曾预言:“后世当有一位肉身菩萨于此受具足戒。”
梁武帝天监元年(公元五○二年),印度智药三藏法师航海而来,看到这法坛与石碑,将从印度带来的菩提树栽植在坛边,并立碑预志说:“一百七十年后,当有肉身菩萨在这菩提树下,开演上乘佛法,广度无量众生,真是传佛心印之法主也。”
次年春天,六祖辞众欲归曹溪宝林寺,印宗法师与僧俗一千多人,送到曹溪,当时荆州通应律师与学者数百人,依师而住。
六祖到曹溪宝林寺后,看到殿宇讲堂狭窄,不能容纳那么多人,想予以扩建,就去拜访当地地主陈亚仙说:“老僧想向施主化一坐具之地,不知道可不可以?”
亚仙说:“和尚的坐具有多大?”六祖拿出坐具给他看,亚仙欣然答应。
这时,六祖把坐具一展,尽覆曹溪四境,并有四大天王现身,坐镇四方。如今的天王岭,就是因此得名。
亚仙目睹这奇妙的境界,就告诉六祖说:“和尚您的法力广大,但是我高祖的坟墓都坐落于此,将来建塔时,希望予以保留,其余土地愿意全部捐献,永远做宝坊。此地乃是生龙白象来脉,建造时只可平天,不可平地。”后来的建筑都是依照陈亚仙的话去做。
六祖大师随即在菩提树下,开东山法门。六祖大师在城中大梵寺,向韶州韦刺史与官僚、徒众说法:“我在黄梅得法后,受尽种种艰难苦楚,生命像悬丝般的危险。现在能与韦璩刺史和各官僚、僧人、比丘、比丘尼、老道、居士聚会一堂,这都是我们多生多劫的缘分,也是过去生中供养诸佛,同种善根,才能听闻如上所说顿教的法门,和我得法的因缘。”
以上是笔者依据《坛经》“行由品第一”以及六祖入室弟子法海禅师所撰写的《六祖法宝坛经略序》,略述六祖的生平及其得法因缘。六祖原是一个不识字的沙门,因闻《金刚经》而悟道。他所说的法,由门人法海禅师、神会禅师等予以整理,成为《六祖法宝坛经》,这是禅宗无上宝典。坛经所发挥的道理,自如来性海中流出,一言一语,不离自性。释德异说:“《坛经》者,言简义丰,理明事备,具足诸佛无量法门。一一法门,具足无量妙义;一一妙义,发挥诸佛无量妙理。”《坛经》是实相般若,可以开学人的大智慧,启发菩提心,与《金刚经》脉络相连,二书如能同时读诵受持,更易融会贯通。
踏破天下的神驹——马祖道一
在中国禅宗史上,自慧能以后,最重要的人物就是马祖道一了。道一在死后被称为马祖,这是学生们对他的尊奉。大家都知道衣钵到了慧能手中便不再传下去,这意味着此后不再有祖师了,因此马祖这一称呼便应乎普遍的需要而产生。尤其马祖的“马”一字是道一的俗姓,在佛家的僧侣中以俗姓为称呼的,可能只有马祖一人了。
马祖之所以仍然冠以俗姓,是有一段传奇的,据说在怀让悟道后,慧能曾告诉他一个秘密说:“印度第二十七祖般若多罗曾预言在你的足下将产生一头年轻力壮的马,它将会踏破这个世界。”
马正好是马祖的俗姓,而马祖又是怀让最独出的学生,因此后来的作者都很自然地把这个预言和马祖拉上了关系。假如我们以其影响来论人的话,那么无可否认的,马祖的产生真可说是出于天数了。
马祖是四川成都人,幼时常到庙中玩,十二岁那年便做了和尚。接着到南岳去学坐禅。这时怀让正是南岳般若寺的住持,看出马祖是可造的法器,便去问马祖:“请问你学坐禅,是为了什么?”
马祖回答:“要成佛。”
于是怀让便拿了一块砖头在马祖的庵前磨,马祖不禁好奇地问:“请问你磨砖作什么?”
怀让回答:“磨砖作镜呀!”
马祖不禁诧异地说:“磨砖怎么能作镜呢?”
怀让反驳说:“磨砖既然不能作镜,那么你坐禅又岂能成佛?”
马祖便问:“那要怎样才能成佛呢?”
怀让回答:“这道理正像牛拉着车子,如果车子不动了,请问你是打车子呢,还是打牛?”
马祖被问得无话可对。
于是怀让接着说:“请问你是学坐禅,还是学坐佛?如果学坐禅,禅并不在于坐卧,如果学坐佛,佛并没有一定的状态。法是无住的,因此我们求法也不应有取舍的执着。你如果学坐佛,就等于扼杀了佛,你如果执着于坐相,便永远不见大道。”
马祖听了这番话后,心中好像饮了醍醐般的舒服,便向怀让礼拜,并问:“如何用心,才能达到无相三昧的境界?”
怀让回答:“你学心地法门,像播种子,而我讲解法要,像天降雨露,只要因缘和合,你便可以见道。”
马祖又问:“道没有形色,怎么能见呢?”
怀让回答:“你内在的法眼能见道,因此也能见无相三昧。”
马祖又问:“道是否有成坏呢?”
怀让回答:“如果以成坏聚散的现象来看道,便不是真的见道。请听我的偈子:
心地含诸种,遇泽悉皆萌;
三昧华无相,何坏复何成。”
到了这时,马祖才真正悟道,心意超然。此后便跟随怀让整整十年。在这段期间,他深入玄奥。据说怀让的六位入室弟子中,唯有他得到了心传。
马祖离别了怀让后,便到江西去作方丈。他所说的法都是根据六祖的思想,主张心外无佛。他说:“知色空故,生即不生,若了此意,乃可随时着衣吃饭,长养圣胎,任运过时,更有何事。”
这段话中有几个重点:
首先,所谓“圣胎”两字,本是从流行的道家学术中借来的,只是马祖加上了新的内容而已。在道术中,圣胎是指长生不死者的胚胎,但在马祖手中,却变成永恒生命的种子,也即是临济的无位真人的典型。
其次,这里强调的日常生活,正和老庄的思想一致,也形成了以后禅师们的一个极为重要而普遍的原则,马祖和他最亲近的学生南泉普愿都以“平常心是道”为教义。尤其马祖的一位学生庞蕴居士说得好:
“日日事无别,惟吾自偶谐。
头头非取舍,处处没张乖。
朱紫谁为号,邱山绝尘埃。
神通并妙用,运水及搬柴。”
马祖的最伟大处,是在于他接引人的手法和机智,有一次,学生问他说:“老师为什么说‘即心即佛’?”
马祖回答:“这只是为了劝小孩子不要哭罢了。”
学生又问:“小孩不哭了时,怎么办?”
马祖回答:“这时我将告诉他‘非心非佛’。”
学生再问:“除了这两种人外,你又如何接引?”
马祖回答:“我将告诉他‘不是物’。”
学生最后问:“假如你突然碰到已经开悟的人来,怎么办?”
马祖回答:“那很简单,我只教他从自心中去‘体会大道’。”
这段话说出了马祖教法的一个很重要的秘诀。他有时用肯定法,有时用否定法。在表面上,这两种方法好像是矛盾的,但当我们了解他是对学识和智慧不同的人说法,他是为了使对方超越现况时,这种矛盾便不成其为矛盾了。当然这两种方法并不适用于已经开悟的人,对于这种人,马祖只是要他们继续体验现前的悟境而已。
在这里使我们想起了马祖和他的学生大梅法常的一段很有趣的故事:
大梅第一次见马祖便问:“什么是佛?”
马祖回答:“即心即佛。”
大梅言下便悟。后来,他住在山上,马祖派了一个和尚去考验他,这和尚问大梅说:“你在马祖门下,学到些什么?”
大梅回答:“马祖教我即心即佛。”
这个和尚又说:“现在马祖已改变他的教法而说非心非佛。”
大梅便说:“这个老和尚,作弄人家,没有了期,管他说什么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
当这个和尚回去把经过情形告诉马祖后,马祖便说:“梅子熟了!”
这里的梅子就是大梅两字的双关语。显然大梅已经开悟,而且是运用马祖的肯定法,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许他的学生像小儿啼一样需要哄一哄。总之大梅所表现的特立独行精神赢得了马祖的赞许。假如他因马祖改变了新教法,而信念动摇,盲目地跟从,那么马祖将会说“梅子还未熟呢”。
马祖的教法是变化多端的。在传法上,百丈是马祖的继承者,正像孔门中的曾参一样。也许由于百丈具有强大的组织能力和管理能力,才奠定了僧团的组织基础。虽然《百丈清规》经几个世纪的逐渐修正,已失去了原有的面貌,但谁也不能否认百丈把散沙似的群众纳入了僧团组织的这种不朽贡献。
最有趣的是马祖训练百丈的一段故事:
某次,师徒两人出外散步,看到一群野鸭子飞过去,马祖问:“那是什么?”
百丈回答:“是野鸭子。”
马祖又问:“飞到哪里去?”
百丈回答:“飞过去了。”
就在这时,马祖把百丈的鼻子用力一扭,使得百丈大声叫痛,马祖便问:“你说,难道又飞过去了吗?”
听了这话,百丈似有所悟。后来回到宿舍中,大声地哭泣,朋友便问他是否因想家,或受人责骂而哭,他都加以否认。朋友一再地问他究竟为了什么?他只得说:“因为我的鼻子被大师扭得非常痛。”
朋友们问:“是做错了什么事情吗?”
百丈说:“你们去问老师吧!”
当他们去问马祖时,马祖说:“他自己知道,你们去问他吧!”
朋友们又回去问他,他却呵呵大笑,朋友们又好笑又奇怪地问:“你以前哭,现在为什么又要笑呢?”
百丈回答说:“我就是以前哭,现在笑。”
大家都被他弄得不知所以。第二天,集会时,马祖刚上坐,百丈便卷起坐垫要走,马祖就下座回去,百丈也跟着去,马祖便问:“刚才我正要说法,你为什么就走呢?”
百丈回答:“因为昨天我的鼻子被你扭得痛极了。”
马祖又问:“昨天你的心想到些什么?”
百丈回答:“今天我的鼻子已不痛了。”
于是马祖便说:“你已完全了解昨天之事了。”
笔者不敢说自己完全了解这段对话。百丈的回答有点近乎疯狂,可是令人惊奇的是马祖却加以赞许,也许只有疯子才能了解和欣赏疯子的行为。但事实上,这两人又都不是疯子,可见他们的做法一定有深意存在,虽然不能用逻辑的推理去了解,但却可以用直观的方法去推敲。
笔者以为这个公案的线索在于百丈对朋友们神秘地说“我以前哭,现在笑”。虽然他们的感觉和行动已经改变,但本体却永远不动。马祖接引学生的方法就是要他们去发现自我。当百丈说他昨天痛,今天不痛时,马祖知道他已寻到了自我,百丈的这种回答比任何用逻辑方法来解说更为真切。
“发现自我”是马祖教人的目标,也是整个禅的主旨。这点我们可以从马祖和他的另一位高足大珠慧海的故事中看出。当大珠第一次见马祖时,马祖问他:“你从哪里来?”
大珠回答:“从越州大云寺来。”
马祖又问:“来这里做什么?”
大珠回答:“来求佛法。”
马祖便说:“我这里一点东西都没有,还有什么佛法可求,你自己有宝藏不顾,离家乱走做什么?”
大珠便问:“什么是我的宝藏呢?”
马祖又说:“现在问我的,就是你自己的宝藏,这个宝藏一切具足,没有欠缺,运用起来非常自在,何必要向外追求。”
听了这话后,大珠不用思考和推理,便立刻洞见自性。
有时马祖也用粗暴的方法来加速学生发现自我,有一次,水潦和尚问他说:“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在禅宗的问答里,问祖师西来意,就等于问佛法大要。)
马祖并没有回答这问题,而要水潦恭敬地礼拜,等水潦弯下身子时,马祖却把他踢倒,奇怪的是,水潦却因此而大悟,站起来后,反而拍手呵呵大笑地唱着说:“也大奇,也大奇,百千三昧,无量妙义,只向一毛头上,一时识得根源去。”
唱完向马祖行礼而退,后来他作了方丈,常对学生说:“自从一吃马祖蹋,直至如今笑不休。”
从书中记载,我们可以想见马祖一定是身体伟岸,精力充沛,据说他是牛步虎视,舌头长得可以舐到鼻尖。虽然书中没有说他叫起来像狮吼,但他的声音一定很大,这可以从百丈最后开悟的故事中看出。当百丈随侍马祖的时候,马祖正看着床角所挂的一个拂尘,百丈便说:“正在用时,要离开用。”
于是便拿开拂尘,把它竖起来。马祖便说:“正在用时,要离开用。”
于是百丈又把拂尘挂回原处。马祖便振威大喝一声,震得百丈的耳朵聋了三日,也就由这一喝,百丈完全开悟了。
我们可别误会马祖是常用嘴“喝”和脚“蹋”的。虽然禅师的教法都不能缺少那种使人震惊的元素,但他的教法多半表现得很温文,很巧妙。例如有位大官问他是否可以饮酒吃肉,他便幽默地说:“饮酒吃肉是你的禄分,不饮酒吃肉是你的福气。”
马祖随时都在鼓舞学生要有大无畏的精神。有一次五台隐峰推着车子,马祖正好伸着脚坐在路中,隐峰请求马祖把脚缩回去,马祖却说:“我只伸不缩。”
隐峰也说:“我只进不退。”
两人相持不下,于是隐峰不顾一切,仍然推车向前,结果碾伤了马祖的脚。马祖回到法堂后,便拿着一把斧头说:“刚才是谁碾伤了我的脚,快站出来。”
隐峰便走到马祖前面,伸出了脖子。马祖只好放下了斧头。
我们在前面曾提到庞蕴和他的偈子,至于他悟道的故事也是非常有趣的。在他第一次去见石头希迁时,他问:“不与万法作伴的人是谁?”
石头便用手掩住了他的口,这时他略有省悟。后来又去见马祖,提出同样的问题,马祖便说:“等你一口吸尽了西江之水,我才告诉你。”
听了这话,他便立刻大悟。
马祖和石头,这两位大禅师都是对付同一个问题,石头用手掩住了庞蕴的口,是表示这个问题不能言谈。至于马祖也认为要说出这个超然物外的人是谁,像一口吸尽西江水一样不可能。显然他们两人都深通老庄思想,庞蕴也是如此。他虽然是属于马祖的法统,但也做过石头的学生。
虽然马祖和石头平分了禅家的天下,但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敌对的态度。而且最有趣的是他们常共同接引学生,药山惟俨便是最好的例子。药山最初学律宗,曾博通经论,持戒甚严。后来感觉这不是最后目的,大丈夫应该离法自净。于是便到石头那儿要求接引。他对石头说:“我对三乘十二分教,已略知皮毛。但对于南方所谓‘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之说,却始终不了解,恳请师父大发慈悲,为我指点。”
石头回答说:“肯定不对,否定也不对,肯定和否定两者兼有都不对,这时,你怎么办?”
药山惘然不知所措。过了一会,石头便说:“你的因缘不在此,还是去马大师那边吧!”
听了石头的话,他便去参拜马祖,提出同样的问题,马祖回答说:“我有时教伊扬眉瞬目,有时不教伊扬眉瞬目,有时扬眉瞬目者是伊,有时扬眉瞬目者不是伊,你究竟要怎样了解伊。”
于是药山言下契悟,便向马祖礼拜。马祖又问:“你见到了什么而向我礼拜?”
药山回答:“我在石头处,正像蚊子叮铁牛。”
这也就是说不得其门而入。马祖知道他已经开悟,便叫他好好地保持住这种悟力。
当药山成为方丈后,他有两个学生,一个是道吾,一个是云岩。有一天,当这两位学生侍立在旁边时,他指着山上的枯荣两树,问道吾说:“这两棵树,是枯的对,还是荣的对呢?”
道吾回答:“荣的对。”
药山便说:“灼然一切处,光明灿烂去。”
接着他以同样问题问云岩,云岩回答:“枯的对。”
他便说:“灼然一切处,放教枯澹去。”
这时正好高沙弥到来,他又以同样问题问高沙弥,高沙弥回答说:“枯者从他枯,荣者从他荣。”
听了这话,药山便对道吾和云岩说:“不是,不是。”
这不正是马祖教药山所谓的,没有永远的行而不住,也没有永远的住而不行吗?事实上,马祖、石头和药山都深契于老子所谓的:“故物或行或随,或歔或吹,或强或羸,或挫或隳。”
马祖正像六祖一样,善用相对法使学生能摆脱现象而进入形上,挣脱相对而进入绝对,超脱有形而进入真空。不论他用肯定法或否定法,都是依据特殊的需要而定。他的说法并不那么明显,可是他无论采取什么说法,他从来不曾说破,总是带有几分暧昧,好像有点作弄人似的,即使在他临终时,也是如此。当时有人问到他的病情,他便说:“日面佛,月面佛。”
在佛家的术语中,“日面佛”是指活得很长,“月面佛”是指只能活一天一夜。马祖的意思是说无论活得长和短,都没有关系,只要他能发现真我。庄子曾说:“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
“殇子”正像“月面佛”,“彭祖”正像“日面佛”。庄子有知,看到马祖的话,势必要会心地微笑了。
最后我们还必须提到马祖的一段故事,才能结束本章。这段故事是说尽管他出家学佛,但他的心中仍含有浓厚的人性。据说当他回乡小住时,受到乡人的招待,可是隔壁的一位老太婆却说:“我以为有什么奇特,原来就是马家的那个小子。”
这话使马祖颇为感慨,写下了一首解嘲的诗:
“劝君莫还乡,还乡道不成。
溪边老婆子,唤我旧时名。”
于是他仍然回到江西,在那里他前后一共住了五十年,直到八十岁那年才离开了人间。
风趣的古佛——赵州从谂
有一次,一位儒生去见他,被他的智慧所感动而说:“你真不愧为一位古佛。”
赵州立刻回答说:“你也是一位新如来。”
赵州这话并不只是赞美,笔者以为这是他很敏捷地修正了“古佛”一词。因为真正的自我是常新的,古佛却只是死了的佛而已。
从谂禅师就是众所周知的“赵州古佛”,又简称为赵州,这是因为他曾在河北赵州的观音院里做了很久的方丈,在本文中,我们也按照一般习惯,称他为赵州。
赵州俗姓郝,是山东曹州人,生于公元778年,依据《传灯录》的记载,他曾活到120岁,但也有人说他死于公元863年,照这种情形来说,他只不过活了91岁。虽然前面的说法是一般传统的看法,但我们却很难断定哪种说法是绝对正确的。
赵州从小就出家,后来他到安徽池州拜南泉为师。当他第一次见南泉时,南泉正仰卧在床上休息。南泉看到了这个年轻小伙子便问:“你从哪里来?”
赵州回答:“我从瑞像院来。”
南泉又问:“你可曾看到瑞像么?”
赵州回答:“我没有看到任何瑞像,只看到躺着的如来。”
听了这话,南泉大为惊奇,便坐起来问:“你是否有师父教导呢?”
赵州回答说有,南泉便问是谁。赵州不答,只是向南泉行礼说:“深冬,天气寒冷,乞望师父保重尊体。”
这就是说赵州已选了南泉为师。当然南泉也很高兴意外收了这位不凡的学生。南泉对他非常推许,并立刻带他到内室。
当赵州问南泉“什么是道”时,南泉却回答:“平常心是道。”
赵州再问:“是否有方法可以达到它呢?”
南泉便说:“当你一有‘要达到’这个念头,便有所偏差了。”
赵州又问:“如果封闭一切意念的话,我们又如何能见道呢?”
南泉回答说:“这个道是不在于知和不知的,知是妄觉,不知是麻木。如果你真能毫无疑惑地证得大道,就同太空那样虚豁开阔,毫无间隔,又岂可受外在的是非观念来约束呢?”
听了这话,赵州大悟,于是便正式受戒为和尚。
有一天,他问南泉说:“知‘有’的人,究竟归向何处?”
南泉回答:“他将下山到村庄中去做一头水牛。”
南泉这话已够奇特,而赵州的反应更为奇特,他非但不感觉诧异,反而向南泉道谢启迪之恩,于是南泉又说:“昨夜三更月到窗。”
上面的两段对话非常重要,因为这是赵州精神和证悟的基础,也是了解赵州一生言行的钥匙,现在让我们先来看看它们吧!
在第一段对话中,南泉曾揭出禅的一个中心思想,就是“平常心是道”。接着又指出道是超越了知和不知,是不能由向外追求,或知解的辩巧而得的。但南泉并没有告诉我们究竟如何才能见道,他只是说见道之后,你的境界将像太空一样虚豁开阔,毫无间隔。笔者相信,在这里他所指的道是超越的,假如平常心是道的话,那么这个平常心也一定是超越的。
在第二段对话中,我们首先遇到了禅的一个术语就是“知有”,这两字的意思是说“了解本体,或纯粹的存在”,也就是说了解道体,与道体合一。赵州是问一个人要去哪里才能和道体合一,因为依据庄子的看法,道是无所不在的。而南泉为了更真实地去表现道的内在性,便告诉他这种人要到山下去做水牛,当然这里的水牛乃是南泉为了引发赵州的注意力随便说的而已,这点同庄子的道在尿溺一样。但南泉则更进一步,因为庄子只是把对方的念头打消,而南泉则使对方完全悟入。所谓与道合一乃是与整个宇宙及其中的一切东西合一。赵州是充满了这种惊人的悟力的人,当南泉向他一指点后,就像皎洁的月光透入了他的灵魂之窗一样,使他完全开悟了。
所谓开悟乃是解脱一切的妄念和约束。因此一个新开悟者的某些行动也常使那些食古不化的缙绅先生们大为吃惊。可是奇怪的是,这些老师非但不以为忤,反而欣然接受学生那种表面上好像是侮辱的态度。譬如临济打他的老师黄檗一掌时,黄檗却哈哈大笑。同样赵州对待南泉的态度也是如此。某次,南泉对赵州说:“现在,我们最好是离群与异类为伍。”(如果不知道佛家的一句谚语‘救兽易于救人’的话,可能不太了解上面这句话的真意。)
赵州却不以为然,而说:“先不谈‘异’字,请问什么是类?”
南泉两手按地,作四足兽的姿势。赵州便走到他的后面,用脚把他踏倒,然后跑进涅槃堂,大叫:“悔!悔!”
南泉很欣赏赵州的一踏,却不知他为什么要悔,因此便差人去问赵州悔个什么?赵州回答:“我懊悔没有多踏他一脚。”
听了这话,南泉反而更为器重赵州了。
照这样看来,禅的世界是多么的光怪陆离啊!但,如果我们知道南泉提出的境界只是为了考验赵州是否悟解得真切深入,而无其他目的,如果我们了解赵州的一踏只是为了扫除类的观念,而无其他用意,那么我们将很容易看出他们这种疯狂的举动中也自有其方法的了。
虽然南泉是大僧院的方丈,但真正为他心许的,却只有赵州一人。事实上,由于他们两人的密切合作而启发了其他学生。如,赵州曾在厨房内充任火夫,有一天,他关起门来在房内烧火,烧得整个厨房都是烟,然后大叫“救火,救火!”等大家赶来时,他在房内说:“你们说对了,我就开门。”
大家都默默无语,这时南泉拿了把钥匙从窗口递给赵州,这正是赵州心中所认为说对了的话,于是便打开门走了出来。
没有人敢说完全了解这段故事的真意,但我们如果把整个故事当作引导开悟的一种指标,也许可以把握住部分的真意。赵州所谓说对了就是打开心灵之门的悟。其实“说对了”并不需要言传,可以表现在默然不语,或递一把钥匙的这一举动中。其他的言教都是像这扇门,必须从内部去开。最后据这个故事所表示,赵州可以不用钥匙把门打开,南泉把钥匙从窗洞中送进去,对于开门并没有丝毫实质上的帮助,南泉的这一举动只是内在的一个回声罢了。这也就是说明了为什么没有一位禅师敢自夸说他的功劳,尽管他曾经启悟了不少的学生。默顿认为这种态度是来自老庄的无为之道和自然之性。这也正是禅宗继承了老庄思想的地方。
从另外一段公案中,我们可以看出赵州的见解完全和他的老师一致。这个公案的起因是由于东西两堂的和尚们在争夺一只猫,南泉抓起了这只猫,对大家说:“你们说对了,这只猫就得救,否则,我就斩掉它。”
大家都默默无语,于是南泉便把那只猫斩成两截。当赵州回来的时候,南泉把前面的话对赵州再说一遍,赵州并不回答,只是把鞋子脱下放在头上,走了出去。南泉便说:“假如当时你在场的话,便会救了猫儿的命。”
在禅的文字中,这是一则常被讨论到的公案。为什么南泉对这只无辜的猫是如此的残酷无情?他用刀把猫斩成两截究竟有何作用?赵州把鞋放在头上走出去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南泉说赵州这种莫明其妙的举动就能解救猫儿?最简单的答案就是:禅超乎意识观念,不是语言所能解释的。但禅虽然超乎意识,却也超乎无意识。虽然这些问题并没有合乎逻辑的答案,但在这两位禅师的行为中,仍然可以看出其心理及精神的动机。假如南泉的做法是令人震惊的,那就是要震断和尚们对于那只猫的执着,南泉对于这些出家的和尚们仍然为了占有一只猫而产生争执觉得震惊。这个问题的所有症结就是要做一个真的和尚便必须一刀斩断尘世界。也唯有用这种无情的方法才能使人真正走向自由和超然。我不敢确定南泉的这种做法是否最完美,但显然最后学生们在精神的解放上都得到了一个难忘的教训。同理,赵州把鞋放在头上走出去好像是完全不合情理,但它却提醒那些和尚们,在真实的境域中,尘世的一切是非价值等都必须颠倒过来。也许很凑巧的,赵州这种戏谑的做法安定了他老师激动的情绪——当然一个悟道者也不免有情绪的生活——好像赵州在说:“老师晚安,轻松一点,好好休息一下吧。”
赵州在悟道之后,曾旅游各地,拜访当代的许多大禅师。这并不是完全为了和那些禅师们交换意见,其实主要的,还是因为他喜欢山水,喜欢到处为家。许多朋友们都劝他定居下来,建立自己的园地,赵州并不因此而改变他的初衷,直到八十岁左右才定居在赵州东郊的观音院。据说他的生活是苦修式的。在他充任方丈的四十年期间,没有添过一件家具,没有请求过一次津贴。如果以现代一般的观点来看,他也许是一个最没有手腕的方丈了。
虽然如此,但赵州是不会被人遗忘的,某次有位王公去拜访他,他坐着问:“大王,你会吗?”
对方回答:“不会。”
他便接着说:“我自少吃素,现在年已老迈,看见你到来,也无力下床相迎了。”
那位王公非但不责备他,反而对他更加尊重。第二天王公差了一位将军送口信给他,他却下床相迎。事后,随侍的和尚便问他说:“前次大王来时,你不下床,这次将军来了,你为什么却下床相迎。”
赵州回答说:“你有所不知,第一等的人来,我在禅床上迎接他;中等的人来,我下床迎接他;末等的人来,我到前门去迎接他。”
在这里赵州已不讲俗世社交的礼仪,而是根据对方的精神需要所作的方便教导。
赵州古佛:黄金时代,唐代最后一位大禅师
前面我们曾提到“赵州古佛”一语,这句话是南方最著名的雪峰禅师所说的。据说有一次某和尚从南方来拜访赵州,提出雪峰和学生的一段对话:
学生问:“如何是古潭寒泉?”
雪峰答:“即使你瞪目而视,也看不到底。”
学生再问:“饮水的人怎么办呢?”
雪峰答:“他不用嘴饮。”
赵州听了这段话后,便故意幽默地说:“既然他不用嘴饮,也许用鼻饮吧?”
那位和尚又问:“那么,你说如何是古潭寒泉呢?”
赵州回答:“味道很苦。”
那位和尚再问:“那么,饮的人怎么办呢?”
赵州回答说:“死去。”
后来雪峰听到这段对话,大为赞美说:“真是古佛!古佛。”
所谓“赵州古佛”的名称就是这样来的。
上面所指的“古潭寒泉”,其实就是道。“味道很苦”的意思是说你要求道,便必须经过严格的自律。达到忘物忘己的地步。唯有吃得苦中苦,才能做得人上人,正是所谓“大死一番,再活现成”。在这段话中可以看出了赵州的乐观和活力,他那深湛的智慧和轻松的幽默感都是从刻苦中提炼出来的。
禅师们的共同目的都是要引导学生走向真正的自我,赵州也是如此。只不过他所用的方法有时显得滑稽罢了。
有一天早晨,他接见许多新到的和尚,问其中的一个说:“你以前曾来过吗?”
对方点头说是,他便说:“吃茶去。”
又问另一个和尚,那个和尚回答说:“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
而赵州也说:“吃茶去。”
这时庙中管后院的大和尚问他说:“曾来过的和尚,你叫他吃茶去,未曾来过的和尚,你也叫他吃茶去,这是什么意思?”
赵州便叫:“院主。”
这位后院主回答:“是。”
于是赵州又说:“吃茶去。”
虽然以上三种情形,都是去吃茶,但每种情形都唤起同样的问题:是谁在吃茶?再说,假如道就是平常心的话,那么每一个平常的行动都是道的表现。有一个和尚问赵州说:“弟子初到丛林,请师父指点!”
赵州问:“你吃饭了没有?”
那和尚回答:“吃过了。”
赵州便说:“那么,就去洗钵盂吧!”
听了这话后,那位和尚便恍然大悟。
赵州正像庄子一样,是主张宇宙一体的,在他的世界观中,万物平等,因为道是无所不在的。
某次,有位和尚问他:“什么是你最重要的一句格言?”
赵州回答:“我连半句格言都没有。”
对方又问:“你不是在这里做方丈吗?”
赵州回答说:“是呀!那是我,并不是格言啊!”
赵州继承了慧能的思想,特别强调自性,也就是道或真如。他曾说:“千人万人尽是觅佛汉子,觅一个道人无……未有世界,早有此性。世界坏时,此性不坏。一从见老僧后,更不是别人,只是个主人公,这个更向外觅作么?”
又说:“佛之一字,吾不喜闻。”
赵州的看法正和马祖、南泉一样,认为这个道或真如是既非心,也非佛,也非物。它是超越了时空,但又遍在一切,譬如,某和尚问赵州:“什么是祖师西来意?”
他回答说:“庭前柏树子。”
对方抗议他只指出一个物体。但赵州却说:“不然,我并没有指给你一个物体。”
对方再问:“什么是祖师西来意?”
赵州仍然说:“庭前柏树子。”
剥去禅的隐语,赵州所说的也只是指出道在庭前的柏树子中。为什么要单单提到柏树呢?这是因为他当前第一眼看到的是柏树,如果他看到老鹰,一定会说“鹰在天边”。的确,他所说的是物体,不过他是用这个物体去表达道的无所不在。他指给那个和尚的并不只是一个物体,而是因为那个和尚自己的观点只黏着于物体,不能超脱。
赵州对道的看法是和老庄一致的,这并不是他有意地接受老庄思想,而是他的悟解正好和老庄起了共鸣。在另一方面,他并不完全同意三祖僧璨的那几句偈语:
“至道无难,惟嫌拣择;
但莫憎爱,洞然明白。”
在某次法会中,赵州曾持异议说:“才有语言,便是一种拣择,便是为了求明白,我这老僧不在明白里,你们要好好地珍惜它,记在心中。”
当时有个和尚反问说:“既然你也不在明白里,要我们珍惜个什么?”
赵州回答:“我也不知道。”
对方再问:“你既然不知道,为什么又知道自己不在明白里?”
赵州避开这个问题而说:“请你直接去体会吧!”
于是大家便向他礼拜而退。
那位和尚也许不是个初学者,他想逼老师去说清楚他的哲学观点,而掉入了老子所谓“知不知上,不知知病”的窠臼中,但赵州巧妙地避开了这个问题,他像所有伟大的禅师一样令学生站在很滑的地面上,使他们不致躲在那些明确的公式的温床上。当马祖说“石头路滑”时,那也是赞美石头为当代伟大的禅师。
然而没有人比赵州更滑的了,有个和尚问他:“万法归于一,而这个一归向哪里呢?”
他回答说:“我在青州做了件布衫,重有七斤。”
这简直是答非所问了。然而这段对话,却被后代禅师当作公案去考验初学者。对于赵州来说,一和多是相即相融的。假如多归于一,那么一也归于多,因此宇宙中无论任何微不足道的事物,也都会归于一,和这个一不可分。所以没有任何东西比他在青州所做的七斤重的布衫更具有特殊性了,同时也没有东西比这个“一”更具有普遍性。在宇宙中任何特殊之物也都离不了这个“一”。
那么是否赵州把这个“一”看作道呢?他决不会如此。否则这个道便变成相对之物了。以他的观点,道是超越了一和多的,这似乎是他的中心思想。甚至当他年轻时,在南泉门下,便体会到道的超越性。有一次他引证南泉所谓“道不离物,离物非道”的话而问:“如何是这个超越的道?”
南泉举棒便打,赵州抓住棒说:“以后留心,不要错打人。”
这话赢得了南泉的赞美而说:“龙蛇易辨,真和尚不可欺啊!”
道不仅是超越了一和多,而且也超越了有和无,现象和本体。赵州特别善于从他所体认的道的超越性中去随意运用相对的术语。某次,有个和尚问他:“狗儿是否还有佛性?”
他回答说:“没有。”
这话似乎完全违反了佛家的教义,因此对方又反问说:“上至诸佛,下至蝼蚁,都有佛性,为什么狗儿却没有佛性呢?”
赵州回答说:“这是因为它有前世业识的缘故啊!”
又有一次,另一个和尚问了同样的问题,赵州回答说:“有。”
对方又问:“既然有佛性,为什么却投入了这个狗儿的臭皮囊中呢?”
赵州却回答说:“这是它明知而故犯啊!”
笔者以为假如有第三个人再问这个同样的问题,他也许会回答:“也有,也没有。”
他答有,是一种意思;答没有,是另一种意思。
赵州对于相同的问题,很少以相同的答案回答。这并不是因为他酷爱新奇,而是他那纯真的心只为了一个目的——引对方走向觉悟。由于这目的,使他在各种不同的情况里,运用不同的答案。也只有这些回答才是活泼的,才是自然地从心中流出的,从另一方面来说,假如你以同样的答案回答同样的问题,那便变成了死板的格式、机械的记忆和单调的陈述了。即使你的答案是独创的、有生命的,可是经过你这种反复的重述后,便会像一个榨干了的柠檬一样失去了它的生命。如果用这种方法,你便会把人变成了一只鹦鹉。
据说赵州用这种方法去考验别人,曾揭发了不少假禅者,他有一种判别真假的敏锐感觉。常常有许多自南方来的和尚,他们从许多著名的禅师那里学了不少警句和话头,因此谈起话来非常流利,其实多半是套用老师的话,赵州称这种人为担板汉。有一次,他游五台山,碰到了一个奇怪的老太婆。他的侍从曾告诉他说:“这个老太婆常在路边迎接每个来游的和尚,当别人问她山上的庙是如何走法时,她便说:“一直去。”等别人照她的指定走时,她再说:“又是这样去的。”很多人认为她深通禅理。”但赵州却对他们说:“让我去考验她一下。”
于是赵州故意走向她,她也照常地迎面而来,赵州便向她问路,她说:“一直去。”
赵州便照她所示的方向走去,她再说:“又是这样去的。”
第二天,赵州对他的随从们说:“我已替你们看破她了。”
禅的精神就在于力避陈腔滥调。
庄子曾说:“有真人而后有真知。”赵州的看法也是如此,因为他认为禅的运用,一切都存乎其人。他曾发挥说:“正人说邪法,邪法亦随正;邪人说正法,正法亦随邪。”
最令人惊奇的是赵州在风烛残年,并没有丧失他那青春的活力,他好像永远也不会衰老似的。当时比他年轻许多的禅师都没有像他那样充满了活力。在他最后的几年中,曾看到禅宗衰退的迹象。他说:“九十年来,我曾看过马祖以后的八十余位禅师,他们都具有创造的精神,可是最近几年来,学禅的人却逐渐地走向繁琐、分歧。离前人的创造精神愈来愈远,这种颓风是愈来愈厉害了。”
赵州说这些话是在9世纪末,那时他已是110岁的高龄了。我们不得不承认他观察得正确。在这时,禅的黄金时代已过,他可说是唐代最后一位大禅师——是最后,但也是最重要的一位。
赵州并没有建立他自己的宗门,这是因为他极端自由逍遥而无意让别人把他当作偶像来开宗立派。虽然如此,但以后的五宗却都把“赵州古佛”当作他们共同的智慧源泉。因此笔者在这里收集了一些有关他的逸事和警语,这些都足以作为禅宗精神的典型。
1.赵州和他的像
有个和尚替赵州画了一幅像,当他拿给赵州看时,赵州却说:
“假如这幅像是真的像我,那么就杀掉我,否则就烧掉它。”
2.放下吧
有位客人很不好意思地说:“我空手而来。”
赵州说:“那么,你放下来吧!”
对方更不安地说:“我没有带东西来,怎么放下呢?”
赵州又说:“那么,你就带着吧!”
要想进入禅境,单单空手还是不够的,你必须要空心。对于自己的无知感觉羞愧的人,只表示他的心已被他自己所窒息。
3.赵州的家风
有个和尚问赵州:“什么是你的家风?”
赵州回答:“我内也没有,外也不求。”
4.乞儿不缺少
有和尚问:“乞儿来时,我们拿什么给他?”
赵州问答:“他并没有缺少什么。”
5.真人非人
有和尚问:“不与万法为伴的是什么人?”
越州回答:“他是非人。”
6.你是什么人
有和尚问:“如何是佛?”
赵州回答:“你是什么人?”
7.死人送活汉
赵州参加一个和尚的送葬行列,感慨地说:“许多死人,送一个活汉。”
8.大笑解嘲
没有比看两位大禅师互相考验,互拉后腿更有趣的事了。当赵州拜访大慈时,他问:“般若以何为体?”
大慈却重复地反问说:“般若以何为体?”
这次,赵州古佛被人抓住了。因为他问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于是他只得以大笑解嘲,一笑了之。第二天早晨,当他正在扫地时,大慈看到他,便考问说:“般若以何为体?”
赵州放下了扫把,又是一声大笑。于是大慈便静静地走了回去。
9.代替不来
有个和尚要求赵州告诉他禅学的大义,赵州却说:“我现在去拉尿。想想看,像这种小事,也要我亲自去做才行啊!”
10.公开的秘密
有个和尚问:“如何是赵州?”
显然他并不是问赵州地方,而是问赵州和尚的禅风如何,但赵州却故意用地方的情形告诉他说:“东门,西门,南门,北门。”
这是说他的禅像城门一样,四通八达,任何人只要具有平常心便可从城门进去。但这并不是说城门是常开的,它们有时开着,有时关着。当它们闭着的时候,任何外在的力量,甚至全宇宙的力量也无法把它们打开,这就是赵州的禅风——这是个公开的秘密。
吴经熊:空谷世界,禅的火花
世界上还有比在永恒的沉寂中,突然爆出的那一声空谷之音,更为优美,更为扣人心弦的吗?的确,每天都有创造的曙光,每天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一切都是第一次,也都是最后一次。上帝不是死亡之神,而是生生之神。
(一)时间和永恒
在禅宗的文学里,有两句名诗:
“万古长空;
一朝风月。”
这两句诗,有如一线初升的曙光,射入了我们的心扉,使我们在永恒之流的第一个跃动中,震惊于天地的悠悠,万化的静寂。也就在这一跃动之间,有了形,有了色,有了生命,有了活动,没有人知道一切是如何发生的。这是玄之又玄的问题,能够感触到这个神秘的存在,将会把我们带入了一个极度新奇而快乐的世界。
这里有一首日人芭蕉写的最出色的俳句:
“寂寞古池塘,
青蛙跃入水中央,
泼剌一声响。”
古池塘正像“万古长空”般的静寂,青蛙跃入水中央的那一声泼剌,犹如“一朝风月”。世界上还有比在永恒的沉寂中,突然爆出的那一声空谷之音,更为优美,更为扣人心弦的吗?的确,每天都有创造的曙光,每天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一切都是第一次,也都是最后一次。上帝不是死亡之神,而是生生之神。
(二)一朝风月
善能是南宋的一位禅师,他曾发挥“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的思想说:
“不可以一朝风月,昧却万古长空;不可以万古长空,不明一朝风月,且道如何是一朝风月?人皆畏炎热,我爱夏日长,薰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会与不会,切忌承当。”
译者按:这一节承上节的意思,要我们把握现在,体悟当前,别错过宇宙人生中的每一事,每一物。正是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夜夜是春宵,日日是好日。
(三)祥瑞
处辉真寂禅师刚做方丈时,一位和尚问他:“我听说释迦牟尼说法时,地上开出金色的莲花来。今天是你的就职典礼,有什么祥瑞可见啊!”这位新方丈说:“我只是‘扫却门前雪’罢了。”
译者按:这段故事说明一个真正得道的人,无须涂上任何奇异的色彩。释迦牟尼说法时的金莲,只是宗教上的渲染而已。禅宗却认为这是不必要的,所以他们反对神通,主张“平常心是道”。慧忠国师曾批评西天大耳三藏的他心通。法融禅师未得道前有“百鸟衔花之异”,证道之后却平易如常人。这些都说明了道不远人,在“扫却门前雪”的这一简单平常的行动中,就可证道。
(四)呵呵一笑
白云守端禅师是杨歧的学生,他非常用功,却缺乏幽默感。某次,杨歧问他以前拜谁为师。守端说:“茶陵郁和尚。”杨歧接着说:“我听说郁和尚有一次过桥不慎滑倒,因而大悟,写了一首诗偈,你记得这首偈子吗?”守端回答:“这首偈子是:
“我有明珠一颗,
久被尘劳关锁;
今朝尘尽光生,
照破山河万朵。”
杨歧听了之后,便笑着走了。守端为了老师的这一举动,整夜失眠。第二天一早,便去问杨歧为什么听了郁和尚的偈子要发笑。杨歧回答说:“昨天你有没有看到那个打耍的小丑?”守端说:“看到了。”杨歧又说:“你在某一方面不如那个小丑。”守端问:“老师指的是什么?”杨歧回答说:“小丑喜欢别人笑,而你却怕别人笑。”守端因而大悟。
译者按:这段故事的真意是劝人求道切忌拘泥不化,把普通人情之常,看得过于严肃,过于玄妙。杨歧的笑,是因事之可笑而笑,其笑本身并无意义。可是守端过于认真,拼命去研究杨歧为什么而笑,这便有点缘木求鱼了。在禅宗史上,不知有多少的和尚,像守端一样,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举动而失眠整夜。其实,在我们研究禅宗的公案,以及其他历史事迹和学术思想上,也不知有多少的学者,像守端一样,为了一个写错了的字,而挖空心思去替它将错就错地解释。杨歧如果死后有知,真要在地下大笑不已了。
(五)巧解难题
禅师们常常故意用进退两难的方法,把学生们逼得走投无路。如天衣和尚在翠峰明觉门下学道时,明觉曾给他一个难题说:“这个不对,那个不对,这个那个都不对。”当天衣正想要回答时,明觉便用棒把他赶了出去。这样的情形发生了好几次。后来,天衣充水夫,有次扁担一断,把整桶水都打翻了,就在这时,他见到自性,解开了这个难题。
香严智闲禅师有一次也以同样的难题考问僧徒说:“求道之事正像一个人用牙齿咬住树枝,高高地悬空吊着。下面有人突然问他:‘什么是祖师西来意?’假如他不答,便是他不知,假如他回答,则一开口便掉下来摔死。请问究竟怎么办?”这时,虎头招上座正好在场,他便站起来说:“我们不必问他在树上怎么办,请你告诉我,他在未爬上树之前,是怎么样的。”智闲听了哈哈大笑。
义端禅师是南泉普愿的大弟子,有一次他对僧徒说:“语是谤,寂是诳,语寂向上有路在。”
法云禅师是云门宗的人物,有一次对僧徒说:“假如你进一步,失道。退一步,失物。不进不退,则像一块石头般的无知。”当时一位和尚问:“如何才不至于无知啊?”法云说:“舍偏除执,尽你的可能去做。”这个和尚又问:“我们如何才能不失道,又不离物?”法云回答:“进一步,同时,又退一步。”
译者按:以上所举的四个公案,虽然巧妙各有不同,但都是用进退两难的问题,逼学生舍执除偏,以达到是非两忘、善恶双离的境界。
第一个公案,说明这个不对那个不对,只有扁担折断,水桶倒翻,一切打破,才是最真的事。第二个公案,问未爬前是什么,也就是要舍弃答与不答,而直证本来面目。第三个公案,是不落于言筌,不耽于寂默,而探取向上一路。第四个公案,是进即退,退即进,双即又双离,以达到绝对圆融的境界。
(六)公开的秘密
黄龙祖心禅师和诗人黄山谷相交甚密,有一天,山谷问黄龙入道的秘密法门。黄龙回答:“孔子不是曾说过‘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吗?你对这些话有什么想法?”当山谷正要回答时,黄龙便插嘴说:“不是,不是。”弄得山谷莫名其妙。又有一天,山谷陪黄龙游山,看到遍地开满桂花,黄龙便问:“你闻到桂花香吗?”山谷回答:“是的。”黄龙又说:“你看,我一点也没有隐瞒你吧!”山谷大悟,深深地作了一个揖说:“你真是老婆心切。”黄龙笑着说:“我只是希望你回家罢了。”
译者按:黄龙希望山谷回的是什么“家”?这个家就是本来面目,就是最亲切的自然。春花秋月,青山绿水,一切都现成的在眼前,自然之门是洞开的,道就在其中。可是山谷不知,偏要拼命寻求秘密法门。所以黄龙暗示他一切都是现成的,要他舍高深而归于平淡,回到那个他曾迷失了的“家”去。
(七)向上一路
禅师们精神高扬,永远地追求向上一路。但最有趣的是,从另一个观点来说,他们的向上一路,又是向下的。正如有人问继成禅师:“如何是向上一路?”继成回答说:“你还是向下去体会吧!”
这使我想起了十字若望所说的:“愈向下走,愈爬得高,使我达到了目的。”在这里,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相反相成的道理正触发了我们的开悟。
十字若望是这种相反相成论的祖师,如他说:
“不想享受一切,而享受了一切;
不想占有一切,而占有了一切;
不想成就一切,而成就了一切;
不想知道一切,而知道了一切。”
这种相反相成的理论和老庄思想共鸣,庄子曾说:“至乐无乐。”
老子也说:
“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
又说:
“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其实,老子也正是告诉我们唯有知而不自以为知才是真知。
译者按:作者在这一章中表达禅的精神固然是向上的,但并非是一个空虚的形而上间架,而是透过了向下的路,有其实实在在的基础。不仅禅与老庄思想如此,儒家所谓“能近取譬”、“下学而上达”,也莫不如此。
(八)哑子吃蜜
俗语说:“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禅师们也有一个相似的说法,如杨歧曾说:“哑子做梦,说与谁知。”慧林慈受则说得更巧妙,如下面一段对话:
和尚问:“当一个人感觉到而说不出,他像什么?”
慈受说:“他像哑子吃蜜。”
和尚问:“当一个人并没有感觉到,却谈得有声有色,他像什么?”
慈受说:“他像鹦鹉叫人。”
译者按:哑子吃蜜、哑子做梦与哑子吃黄连一样,尽管他们尝到的味道是甜是苦,但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烦恼。这在世俗的眼光中,当然是一种悲哀。但对于禅宗来说却正要我们学习哑子一样,无论是苦、是甜或是梦,都不足与外人道。最犯忌的就是像鹦鹉一样,心中毫无所得,只在嘴巴上乱说,而流于文字禅、口头禅。
(九)道树应付怪物
道树是神秀的门徒,他和几位学生曾住在山上。那里常常出现一个怪人,穿得破烂,讲起话来却非常粗野和夸大。并且能随意化作佛菩萨、罗汉等形象,道树的学生都非常惊恐,不知这个术士究竟是谁,究竟会变些什么花样。这个怪人一直在那里作祟了十年,有一天终于消失了,不再出现。
道树对他的学生说:“这个术士为了欺骗人心,不断变换花样。但我应付他的方法,只是不见不闻。尽管他的诡计层出不穷,总有用完的一天,而我的不见不闻却没有终了。”
有一位和尚曾这样批评说:“说不到处用无尽。”
译者按:道树的这种方法是运用了老子的一个“无”字,以“无”制“有”。因为这个“有”不论如何广博,如何坚固,总有个边际,总有个竭处。而这个“无”却是至大无外,至小无内,解粘去执,为用无穷。所以老子主无为,禅宗要倡无心了。
(十)奇异的菩萨
善慧菩萨即是闻名的傅大士,生于公元497年,是一位出色的禅宗先锋。有一次,梁武帝请他去讲《金刚经》。他登上台后,拍了一下惊堂木,便下台了。弄得武帝莫名其妙。善慧便问武帝:“你了解吗?”武帝回答说:“完全不了解。”善慧却说:“但我讲的经已说完了。”
另有一次,善慧正在讲经,梁武帝来了,听讲的人都站起来,只有善慧仍然坐着不动。近臣们便对善慧说:“君王驾临,你为什么不站起来?”善慧回答说:“法地若动,一切不安。”
又有一天,善慧穿着和尚的袈裟、道士的帽子和儒家的鞋子来朝见梁武帝,武帝看见他这身奇异的打扮便问:“你是和尚吗?”善慧指一指帽子。武帝又问:“你是道士吗?”善慧指一指鞋子。武帝最后说:“那么,你是方内之人了?”善慧又指一指袈裟。
据说善慧曾有一诗:
“道冠儒履佛袈裟,会成三家作一家。”
铃木大拙说得好:“禅是综合了儒、道、佛三家,而用之于我们的日常生活。”假如这种说法不错的话,那么,善慧早已开了先河。
善慧曾有两首偈子,常为禅家所称引:
“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
人在桥上过,桥流水不流。”
“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
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
译者按:善慧是那时的一位奇人,但他这种奇异行为以禅宗思想来看,却毫无奇异可言。他的不讲经,只是表明道的不可说;他的见圣驾而不动,只是强调真人之最尊(以今语译之,就是人格尊严);他的奇装异服,只是说明他不拘于一教,而要融三家为一体。
(十一)吾丧我
庄子所谓“吾丧我”的意思是指这个真我摆脱了自我。因为真我是透过了自我的消失而实现的,这也是一切宗教和智慧的普遍法则。唯有失了,你才能真有所得;唯有瞎了,你才能真有所见;唯有聋了,你才能真有所闻;唯有离了家,你才能真正地回家。简而言之,唯有死了,你才能真活。生命是吾和我之间永恒的对话。
译者按:伟大的盲女作家海伦·凯利在《给我三天光明》一文中曾说:“我常这样想,如果人们在早年有一段时期瞎了眼或聋了耳,那也许是件幸福的事。因为黑暗将使他更了解光明,无声将使他更能享受音籁。”这段话可以与作者本节中的见解互相阐明。其实老子的“为道日损”、孟子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与禅宗的“大死一番,再活现成”,都有相通之处,也都是要消除自我,以求真我。
(十二)出家回家
和尚们骄傲地自称“出家”。的确,离开了亲爱的家而孤独地去求道,并非小事。有一次,曹溪崔赵公问径山道钦他是否可以出家。道钦回答说:“出家乃大丈夫事,非将相之所能为。”
许多禅师都说悟就是回家。他们常提到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下面是长庆应圆禅师的一首诗:
“寒气将残春日到,无索泥牛皆跳;
筑著昆仑鼻孔头,触到须弥成粪扫。
牧童儿,鞭弃了,懒吹无孔笛,拍手呵呵笑;
归去来兮归去来,烟霞深处和衣倒。”
译者按:禅师们一致认为道在自己心中,宝藏也在自己家中,因此求道觅宝,不必苦苦向外追求,只要返向内心,在自己家中就可享用不尽了。但以译者来看,也许人在福中不知福,必须浪子回头,才知家的温暖,必须出家以后,才能真正地回家。不过这时的“回家”,已经与“出家”时的那个“家”完全不同,已不是那个尘俗的家,而是自己的本来面目了。
(十三)导演上帝,或让上帝自演
在这个混乱的时代中,有一本发人深省、极有意义的书,就是高汉(Dom Aelred Graham)的《禅的天主教义》。作者认为禅的精神是让上帝自演,而不要导演上帝。他极为深刻地说:“悟是自我意识的消失,无我意识的完成。使我们不再导演上帝,而让上帝自演。”
这种境界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但我们却可以从庄子的一段描写中看出:
“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
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
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
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译者按:“相忘乎道术”是庄子思想的最高境界。所谓“相忘”就是《大宗师》篇里的“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化其道”。也即是慧能所谓的“邪正俱不用,清净至无余”,“憎爱不关心,长伸两脚卧”的意思。所以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道和禅的相通之处,我们也可以说这是禅和道的“相忘乎道术”。
(十四)铃木大拙的禅味
那是在1959年的夏天,夏威夷大学举办第三届东西哲学会议,主讲人之一是89岁高龄的铃木大拙。一天晚上,他向我们报告日本的人生哲学说:“日本是生于儒,死于佛。”这样的说法使我深为感动。当然我了解他的所指,因为这在中国本是如此。不过,我以为这有点夸大,必须稍加修正。因此当他念毕报告后,我便要求主席让我问铃木大拙博士一个问题。得到了允许后,我便说:“我听到铃木大拙博士说‘日本是生于儒,死于佛’,深为感动。但近年来,我很荣幸地读到铃木博士《生于禅》一文,难道禅不是佛家吗?或者日本只有铃木博士一人是生于禅的吗?假如还有其他的日本人是生于禅的,那么所谓‘生于儒,死于佛’的说法便要修正了。”主席很小心地把我的问题转告铃木博士(因为他的听觉有点不便),整个讨论会场的人都好奇地听取回答。铃木博士听到主席的话后,便以大禅师的口吻,不假思索说:“生就是死。”这回答使得整个会场骚动。每个人都在笑看我的反应,而我却大悟了。他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把我带入了一个更高的境界,这境界是超乎逻辑和理智,超越了生和死。我真想给铃木博士一掌,以表示和他共鸣。但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毕竟是“生于儒”的。
(十五)与霍姆斯的一席谈
1923年,我在老友霍姆斯法官家中度圣诞假期,有天早晨,他带我去参观他的私人图书馆,其中除了法学书籍,还有不少艺术、文学、哲学方面的名著,不时地,他抽出一二本书来,告诉我他对该书的看法。他告诉我詹姆斯(William James)和罗伊斯(Josiah Royce)如何经常与上帝捉迷藏,他如何欣赏《金色的树枝》一书,他如何被托克维尔(Tocqueville)的著作所深深地感动,尤其是《旧制度》一书,他认为必须阅读以增进知识。最后,他以一种严肃的神情对我说:“亲爱的孩子,我还没有让你看图书馆中最好的书籍呢!”我迫不及待地问:“收藏在哪里?”他指着较远的角落说:“在那儿。”我一看,大为惊奇,因为那是一个空架。于是我笑着说:“啊!你的精神真伟大,是永远向前的。”接着,我觉得他不仅是向前,而且是向上。尤其在我研究《道德经》,发现老子强调“无”和“无名”之后,对于他所指的,更有了透彻的了解。
总之,霍姆斯的这一做法,洗净了我的尘俗之见。某天晚上,当我们正在一起闲谈,霍姆斯夫人(她和霍姆斯一样已是80岁高龄,也像他一样活泼)进来了,我便迎着她,打趣地说:“夫人,我为你介绍霍姆斯法官。”她和他握手说:“霍姆斯先生,幸会了。”这仿佛是六十多年前,她第一次遇见他的情景,这时,我们三人都相顾失笑了。托马斯不是说过:哲学家是以新眼光看旧事物,以旧心情看新事物。这时,我对道家仅有一知半解,也从来没有听到过禅。现在看起来,那无疑是一个禅的境界。已触及了时间的永恒,像野鸭子飞过了马祖和百丈的头上。这个经验虽然已过去,但其存在却是永恒的。
(十六)禅的形而上基础
禅,虽然是不可思议的,但它并非没有形而上的基础。它的形而上的本质可以从老子《道德经》的第一章中看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这一章和禅宗思想的关系,可以简述如下:
第一点:道是无可名状的,任何言语文字都隔了一层,不能表达真境,我们只有用直观去亲自体验。祖师的言语只是唤起你的直觉,而不是把道从外面灌输给你。“名”之所以为“名”,也只是唤醒你心中之道的一种方便法门而已。
第二点:道是超乎名与无名的,从绝对的真如来说,它是无名的,但从相对的现象来说,它又是万物之母。
第三点:道包含了本体和现象,是两者的共同渊源。道之所以能包含这两者,乃是因为它超越了这两者。这种包含和超越之相生相成,是玄之又玄的。
第四点:由于玄之又玄,所以我们不能理解它。但我们本就是玄妙的一体,我们活于其中,动于其中,存于其中,深入其中而直达“众妙之门”。正如宗教哲学家默顿研究道家和禅宗,曾说:“进入绝对的门是大开的,我们好像掉入了无限的深渊,虽然是无限的,却又在我们的周遭。在这个平静和无声无息中,我们掌握了永恒。”
(十七)骑驴的烦恼
清远佛眼禅师认为学禅有二病:一是骑驴寻驴,一是骑驴不肯下。骑驴寻驴的毛病易见,当你心向外逐,便忽略了内在,而徒劳无功。天堂本在你心中,可是你却向外求玄。世界上不知有多少烦恼,就是由于这种颠倒梦想而致。
马祖曾说“自家宝藏”,唯有返向内心,你才能找到真正的宝藏。如果苦苦向外追求,你一定会失望的。虽然在你的潜意识中,暂时满足于那些虚幻之物,但你不能永远欺骗自己。列奥恩·布洛伊(Leon Bloy)深刻地说:“我们只有一种忧虑,就是生怕失去了乐园。我们只有一个欲望,就是希望能得到它。诗人以自己的方式寻求,浪子也以自己的方式寻求。他们都只有一个目的。”但悲剧的产生乃是由于他们都不知道乐园就在自己心中,却背道而驰地向外寻求。
第二种病是比较微妙而难治的。现在你已不再向外寻求,你已知道自己骑在驴上,你已体验到内心的安宁,远比从外物所得的快乐更为甜蜜。但最大的危险是你过分迷恋它,反而会失去了它。这就是清远所谓的“骑驴不肯下”。这也是宗教沉思者的通病。在默顿所著《禅思的种子》一书中,就曾指出这种危机说:
“这种含蕴的,不可分的内心的安宁,正像宗教仪式上的涂圣油,当它被摸触时,便失去了芳香。你无须追求它或占有它,也无须使它更香更甜或永远不消失。
这种沉思的心境像乐园中的亚当和夏娃,一切都是为你所有,不过有个非常重要的条件,就是一切都是被赐予的。
这不是你所能求的,也不是你所能要的,更不是你所能取的,当你想占有时,便失去了你的伊甸园。”
在这里,我想起了龙潭崇信的顿悟,这颗稀世的珠宝,只有不贪爱的人才能得到。
清远最后劝我们说:“不要骑驴,因为你自己就是驴,整个世界也是驴,你无法骑它。假如你不想骑,整个世界便是你的坐垫。”
(十八)神秘和平常
有一次,南泉普愿禅师偶游到一个村庄上,不料庄主知道消息,便出来迎接。南泉大为惊讶地说:“我凡是要去一个地方,事前总没有告诉别人,请问今天你们怎么知道我要来贵庄?”庄主回答说:“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土地公公说你今天会来。”南泉叹口气说:“这是我的修行功夫尚未到家,所以才会被鬼神看到啊!”
禅师们一致看轻秘密作用或神秘的力量,牛头法融的故事便是最好的证明。法融是江苏延陵人,出身于书香门第,19岁的时候,便博通经史,后来醉心般若,悟透真空。他曾说:“儒道世典,非究竟法,般若正观,出世舟航。”于是便拜师落发,隐居山寺。后来他到了牛头山,住在幽栖寺北的一个岩洞里,传说他隐居的地方,常有各种鸟儿衔着花朵,向他致敬。
后来,四祖道信遥观牛头山的气象,觉得其中必有异人,便亲自来访,到幽栖寺问一位和尚说:“这里是否有道人?”和尚回答说:“出家人,哪个不是学道的。”道信说:“我是问你们当中,哪个是有道之人。”另外一位和尚回答:“离这里大约十里左右,有个人叫做‘法融’,他看到别人既不站起来打招呼,也不合掌礼拜,是否他就是你要寻的道人?”听了这话,道信便依照指示而去,看到法融坐在那里旁若无人。道信便问他:“喂,你在这里做什么?”法融回答:“观心。”道信又问:“是什么在观?被观的又是什么?”这话问住了法融,于是法融便起来行礼说:“大德住在哪里?”道信回答:“贫道居无定所,或东或西。”法融问:“你认得道信禅师吗?”道信反问:“你为什么要问他呢?”法融说:“我早已听到过他的大名,很想看看他本人的面目。”道信笑着说:“我就是他啊!”法融便问:“请问你到这里有何贵干?”道信回答:“只是来看看你罢了。”于是法融便请道信到他所住的小庵内。当道信看到小庵附近常有虎狼跑动,便举手好像有点害怕。法融就说:“不要怕,还有这个在。”道信问:“什么是这个?”法融不语。过了一会,道信在法融常坐的石头上写了个佛字,法融看到了这字,面露敬畏之色。道信就说:“不要怕,还有这个在。”法融不知所以,便请道信讲解法要,道信说:
“夫百千法门,同归方寸。河沙妙德,总在心源。一切戒门、定门、慧门、神通变化,悉自具足,不离汝心。一切烦恼业障,本来空寂。一切因果,皆如梦幻。无三界可出,无菩提可求。人与非人,性相平等。大道虚旷,绝思绝虑,如是之法,汝今已得,曾无阙少,与佛何殊,更无别法。汝但任心自在,莫作观行,亦莫澄心,莫起贪瞋,莫怀愁虑,荡荡无碍,任意纵横,不作诸善,不作诸恶,行住坐卧,触目遇缘,总是佛之妙用。快乐无忧,故名为佛。”
法融听了后,恍然大悟,于是不再隐居,而到各地行化,并精研《大般若经》。
虽然法融的牛头禅被后人认为是禅宗的旁门,但他对禅理的发扬,却功不可没。他那些智慧的名言后来流传到了日本,更大为发展。不过在中国牛头禅之传授门徒还要等到法融之后的第8世纪。现在,法融的诗偈可说已被佛家公认为中国大乘佛学的精华了。
在禅宗有个很普遍的公案是以法融为对象的,如大家常问法融未遇道信前有“百鸟衔花之异”,可是遇到道信后,为何却没有神异了?显然的,所有禅师都一致公认后一境界比前一境界为高。不过对于这两种境界的描写各有不同,如:
善静禅师:
“异境灵松,睹者皆羡”——前
“叶落已摧,风来不得韵”——后
广德义禅师:
“鲊瓮乍开蝇咂咂”——前
“底穿荡尽冷湫湫”——后
彰州怀岳禅师:
“万里一片云”——前
“廓落地”——后
螺峰冲奥禅师:
“德重鬼神钦”——前
“通身圣莫测”——后
从上面这些例子,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出禅的精神。由于禅师们能切实地证悟,才能使他们正确地把握精神生活的价值。感官上的慰藉固然不应轻视,但进入最高境界时,却自然会摆脱了它们。“孤寂”正像面团一样,虽然淡而无味,但却极为受用。尤其最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一个人内在的生活不是世俗所能知的,这正说明了法融遇道信之后,一切神异都看不到了,也正是南泉所谓内在的生活是不易被鬼神窥见的意思。
然而以道的眼光来看,表面上孤寂,实际上却是美好得有如伊甸园。这一点曾被云门宗的两位法师描写过:
德山圆明禅师:
“秋来黄叶落”——前
“春来草自香”——后
云门法球禅师:
“香风吹萎花”——前
“更雨新好者”——后
这是一个极妙的看法,这些禅师们把这块孤寂之地看作开满了百合的花园。
任何偏于神秘主义的信徒,都会看出禅的精神和传统。难怪醉心东方哲学和宗教的贝利(Thomas Berry)神父称禅为“亚洲精神的高峰”,他真可谓知言了。
(十九)谁创造上帝
有一次,某位佛学家问我:“上帝创造万物,但谁创造上帝呢?”我说:“那正是我要知道的,谁创造上帝呢?”我们都相顾而笑。
我们所谈的这个问题,有点像赵州问大慈:“般若以何为体?”大慈也说:“般若以何为体?”赵州立刻发现他问错了,便哈哈大笑。
译者按:以译者的看法,上帝创造万物,这是就万物来说,因为万物都是现象界的东西,所以可用“创造”两字来描述。但谁创造上帝,这就要推到比上帝更高的境界了,而上帝本身已属形而上,在描述形而上的本体时,不能用形而下的“创造”二字,否则上帝便变成了物。所以“谁创造上帝”这句话本身已犯了逻辑上的错误,因为当你用“上帝”两字时,早已暗指“上帝”是最高的主宰,第一原因,不能被创造的本体,现在你却要问最高之上还有谁,第一原因的原因是什么,不能被创造的本体是谁创造的。这不是自我否定,自打嘴巴吗?
同理,般若本来就是指万物的本体,而赵州却要问什么是般若的本体,这就同问本体的本体是什么,岂不是矛盾得可爱?难怪赵州知道了后,要哈哈大笑。
这“大笑”也是禅师们解决问题的一法,因为人世的一切,都像“本体以什么为本体”那样可笑,所以禅师们都付之者一笑。吴博士在课堂上曾向译者提到此点,后来译者在赠书时,曾题下“大笑是禅声”一语。译者之所以画蛇添足,也只是为了以博一笑。
(二十)追求自我的罗曼史
“对于我来说,做圣者,就是做你自己。因此所谓神圣,或超度的问题,实际上,乃是追究什么是我,以及如何去探索这个真我。”
这是默顿在20年前所说的话,那时他完全没有触及庄子和禅宗思想。可是这些话也是道家和禅宗努力追求的目标。而他之所以近些年来醉心于道和禅,也绝不是偶然的了。
庄子曾说:“夫有真人而后有真知。”我觉得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应反过来说“我在,故我思”。因为“唯有真人,才能有真知”。真人就是能发现真我的人。我们的生命就是罗曼史,就是追求真我的罗曼史。道德的根本原则是“众善奉行,诸恶莫作,自净其心”,而其端点乃是去发现自己。庄子在下面一段妙文中曾写尽了他生命的罗曼史:
“仁义,先王之莲卢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处。观而多责,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也。”
我们的整个生命正像从假我到真我的朝圣进香。没有任何罗曼史比这种进香更有意义,更为动人。因为进香的目的和历程都充满了罗曼蒂克,没有罗曼蒂克就没有生命。这也就是禅师之所以要常常引用那句“不风流处也风流”的名诗了。
好几年前,霍姆斯法官写信告诉我要“面对不如意之事”,要“下定决心使平凡的生活充满了罗曼蒂克”。世事真奇妙,这位十足的美国人,居然把我带回到东方的智慧,或者说,回到我的本来面目。
(二十一)特立独行的精神
禅师们最动人的个性是特立独行的精神。他们一心只求最急切之事,而不向任何其他人物敷衍和低头。正如石头希迁禅师所说:
“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这并不是骄傲,而是智慧的流露。因为没有任何外在的力量能使你解脱,只有真理才能使你逍遥,也只有你自己才能证入真理。
有一则有趣的逸事:据说仰山的学生文喜在厨房内做事,常有文殊菩萨现身。文喜曾拿着炒菜的用具,把这个幻影赶走说:
“文殊自文殊,文喜自文喜。”
翠岩可真禅师也这样说:
“丈夫自有冲天志,莫向如来行处行。”
禅师们公认最难之事就是要做个大丈夫。我们必须先通过许多碎心的折磨,不易克服的艰难,死般的孤寂,恼人的犹疑,令人不安的引诱,然后才能达到顿悟之门。这也就是禅师们之所以要全力以赴,绝不放松一步、喘一口气的原因了。
(二十二)老师的任务
由于禅宗特立独行的精神,他们常否认自己得自于老师的传授。如雪峰义存提到他的老师德山宣鉴时曾说:“我空手到他那里,也空手而回。”实际上,这也是千真万确的,因为没有一位老师能把任何东西灌输给学生,老师只是在学生需要时从旁辅导而已。
石头希迁第一次拜访他的老师青原行思时,青原问他:“你从哪里来?”石头回答说:“从曹溪(即六祖慧能)处来。”青原又问:“你带了什么而来?”石头回答说:“我去曹溪之前就没有缺少什么。”青原又问:“既然如此,那么你为什么又要去曹溪呢?”石头回答说:“要是我不去曹溪,又怎样知道我是没有缺少什么呢?”
在这里,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出:虽然老师不能把任何东西灌输给你,但他却能帮助你看到内心的一切。他的教训至少可以说是使你开悟的一种媒介。
(二十三)禅师常引用的诗句
禅师们最喜爱的是王维的诗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我在有关禅的文字里,常看到这两行诗句,有一位禅师加了四个字说:
“未能行到水穷处,难解坐看云起时。”
王之涣有两句诗,常被引作向上一路,就是: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最有趣的是五祖法演曾引用两句艳诗:
“频呼小玉元无事,只要檀郎认识声。”
这里我们需要略为解释一下:“小玉”是新娘的婢女的名字。在古代中国,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出嫁时,在头几天,常需要婢女帮她穿衣打扮。通常,在婚礼之前,新郎和新娘都未曾见过面,但他们一见面,便一见钟情。这时,她虽然爱上了新郎,但又难以启口,而且新郎也像她一样害羞。因此为了使新郎知道她的声音,她便一再地喊婢女。当婢女问她要些什么时,她又茫茫然地说:“啊!没有什么。”
但这与禅又有什么关系呢?新郎正像“无位真人”,是不可思议的,你不能唤他,因为他“无名”。然而尽管如此,你却不能否认已深深地爱上了他,所以即使你唤别人的名字,也表示出你对他的爱心。他是你所有举动和谈话的真正目的,虽然你的举动和谈话不是直接对准他,但却是帮助你表达了说不尽的情意。
法演的学生圆悟,也写了一首绝妙艳诗似的偈子:
“金鸭香锁锦绣帏,
笙歌丛里醉扶归;
少年一段风流事,
只许佳人独自知。”
禅是极度个人化的东西,常被比之于吃饭喝水。圆悟的这首偈子可说是唯一以性爱的方式来谈禅了,当然其真意也是很明显的。
(二十四)庄子和法眼
梁山缘观禅师是属于曹洞宗的人物,有一次某和尚问他什么是“正法眼”,他回答“南华里”。“南华”就是《庄子》一书(天宝元年诏号《庄子》为《南华真经》),这回答使那位和尚大为吃惊。因此又问:“为什么在南华里?”梁山回答:“因为你问正法眼啊。”
庄子和禅之间的关系是非常密切的,许多禅师都是由庄子的道而悟入,例如明朝的憨山德清(公元1546~1623)曾写了一部《庄子注》,我觉得它远比郭象的注解出色。
大意宗杲曾引申庄子的思想,认为道是超于“言”和“默”的。他不仅厌弃话头禅和默照禅。而且反对禅理是在于公案。他甚至要烧掉老师圆悟所写的《碧岩录》。他眼中的禅正和庄子的道一样,是无所不在的。实际上,禅是因时而为与不为,语时默,默时语,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完全在于时机。假如你行得其时,便等于不行,言得其时,便等于无言。
由于大慧学说的渊博,可见他是思索多于默想。他像一位歌唱家那样高唱入云,令人觉得他的声音是发自喉咙,而不是丹田。唐代的禅师们却发自脚跟。大慧由于过分出色,反而使他的思想不易深入。所以临济宗到了大慧,正像法眼宗到了延寿便逐渐衰微,这也不是偶然的。
(二十五)善是入禅之路
禅师们曾强调直观是通向开悟之路,但以笔者的看法,不仅是顿悟,而且许多发自内心的善念也能使我们挣脱小我的躯壳,打破观念和范畴,而直达真如境界。当我们的善念从内心中流出,而不局限于责任义务等观念时,这就是禅。下面是有关这方面的几个故事:
1.韩伯俞
他的母亲性情非常暴躁,当他小时,常遭母打,但他每次都很乐意地接受,毫不哭泣。有一天,当他挨打时,却伤心地哭了,他母亲大为惊奇地问:“以前你受罚时,都很高兴,为什么今天却哭了?”
伯俞回答:“以前妈打我时,我感觉痛,所以知道妈很健康,但今天我不觉得痛,因此深恐妈体力衰弱,怎能不哭呢!”
2.洪祥
他的父亲瘫痪了,他日夜服侍,递汤送药没有一刻休息,但他父亲感到要新婚的儿子整晚离开媳妇,有点过意不去,便对他说:“我现在好一点了,你回房睡吧!晚上只要留个仆人服侍就够了。”
洪祥表面上答应父亲的话,可是一等父亲睡了,便溜进房间睡在父亲的床旁,深夜,他父亲要下床,看到仆人正在熟睡,便想自己站起来,但很痛,正要跌倒时,洪祥赶紧起来扶住了他,他父亲奇怪地问是谁,他回答“爹,是我”。他父亲被他的孝心所感动,抱住了他哭着说:“天啊!你是这样的孝顺啊!”
3.杨黼
他离别双亲到四川去拜访无际菩萨,在路上碰到了一个老和尚,那和尚问他:“你去哪里?”
杨黼告诉对方他要去做无际的学生,老和尚便说:“与其去找菩萨,还不如去找佛。”
杨黼问:“哪里有佛啊?”
老和尚回答:“你回家时,看到有个人披着毯子,穿反了鞋子来迎接你,记住,那就是佛。”杨黼依照吩咐回家,在抵家的那天,已是深夜,他的母亲已睡觉了,一听到儿子叫门,高兴得来不及穿衣,便披上毯子当外衣,匆忙中,拖鞋也穿错了脚,赶紧来迎接儿子,杨黼一看到母亲这种情形,立刻大悟,此后他便专心侍奉双亲,并写了一大部的《孝经注》。
最有意义的是,杨黼的故事出于道家的逸事,因此我们可以看出道家也运用了佛菩萨的智慧(因为这个老和尚即是无际)来宣扬儒家的伦理。
当道德是从赤子之心的净泉中流出时,那也是非常柔和美丽的,它也和蛙声一样,使我们能够大彻大悟。
(二十六)寒山和拾得
唐代有一首非常扣人心弦的诗,就是张继的《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首诗洋溢着禅的芳香,突然使我们触及了时间的永恒。
寒山寺在苏州城外,是为了纪念寒山子而立的。据说寒山是一位传奇性的人物,是在7世纪时,住在浙江天台山国清寺的一位隐士,他不是和尚,不是居士,他就是他自己。他有位知己朋友,叫做拾得。拾得在国清寺的厨房内做事。每次饭后,寒山便到厨房内吃别人剩下的饭菜。于是这两位忘形的朋友便在一起谈天说笑。庙里的和尚们都以为他们是两个大傻瓜。有一天,拾得正在扫地,有位老和尚对他说:“你名叫拾得,是因为丰干禅师把你拾来的!请问你的真姓名是什么?”拾得便放下扫帚,默默地叉手而立。老和尚莫名其妙,再问时,他便拿起扫帚,走开了。又有一次,寒山捶胸大叫:“苍天,苍天!”拾得便问:“你在干什么”?寒山答:“你没有看到吗?东家邻居死了人,西家邻居去吊丧。”于是他们两个人便载歌载舞,大笑大哭地走出寺门。
国清寺每逢月半,都要念经。当大家集合在一起时,拾得突然拍手说:“你们集合在这里沉思默想,究竟对‘那事’有什么用啊!”寺主骂了他一顿,他却说:“请听我的:不怒就是持戒,心净就是出家。我的自性和你的一样,一切道理都无间隔。”
寒山和拾得都是诗人,我先举拾得的一首诗来看:
“从来是拾得,
不是偶然称;
别无亲眷属,
寒山是吾兄。
两人心相似,
谁能徇俗情?
若问年多少,
黄河几度清!”
大家都知道黄河自有史以来未曾清过。后面两句诗就是写出他们的生命,比历史还要长,比世界还要久。在全诗中,另外一个重点,说明了即使是隐士(寒山拾得是中国最伟大的隐士),也需要知音,来互相慰勉,以期自己更具有完美的人性。
至于从寒山的诗中,你将发现他更富有人性。他有时也会感觉孤寂和思家,而坦然地说:
“独坐常忽忽,情怀何悠悠。”
有时,他也怀念兄弟说:
“去年春鸟鸣,
此时思兄弟。
今年秋菊烂,
此时思发生。
绿水千肠咽,
黄云四面平。
哀哉百年内,
肠断忆咸京。”
要不是至情之人,不会有这样的慨叹了。假如他甘愿做一个隐士的话,那是因为他被神秘的冲动所驱使,而去寻求超乎世俗的东西,下面是他的一首诗:
“昔日极贫苦,
夜夜数他宝;
今日审思量,
自家须营造。
掘得一宝藏,
纯是水晶珠。
大有碧眼胡,
密拟买将去;
余即报渠言,
此珠无价数。”
他内心的光景也可从下面一首偈子中看出:
“吾心似秋月,
碧潭清皎洁;
无物堪比伦,
教我如何说。”
由这境界来看,无疑地,他是深爱着自然,也唯有自然才能反映出他内心的一切。他有许多写自然的诗都流露着缥缈之乐。例如:
“岁去换愁年,
春来物色鲜;
山花笑绿水,
岩岫舞青烟。
蜂蝶自云乐,
禽鱼更可怜;
朋游情未已,
彻夜不能眠。”
唯有得道之人,真正超越之人,才能随心所欲地享受自然的美妙。一般人由于心中充满了利欲和意图,反而不能享受自然的风光。正如一个名叫陈道婆的老太婆,看到樵夫而写了首偈子:
“高坡平顶上,
尽是采樵翁;
人人尽怀刀斧意,
不见山花映水红。”
(二十七)谁是那个人
永安传灯禅师对僧徒们说:“这里有一个人,他不靠佛,不生三界,不属五蕴,祖师不能服之,菩萨不能名之,请说谁是这个人。”
无泄灵默禅师同为石头和马祖的学生,有一次某和尚问他:“什么比天地还要大?”他回答:“没有人知道他。”
灵默虽然最先是马祖的学生,但他却是在石头那里悟道的。据说他到石头门下时,不受注意,气得立刻便走,石头在后面喊道:“高僧!”灵默回过了头,于是石头便说:“从生到死,只有这个,回头转脑做什么?”上听了这话,灵默大悟,便在石头那里住了下来。
禅师们常以不同的名字来称这个自性,如:“这个”、“那个”、“伊”、“本来面目”、“无位真人”、“自己”等等,有时甚至称为“家贼”。
禅的真意是要以最亲切的经验,把“那个人”看作你自己。至于真我如何才能与“上帝”发生关系,这点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真我是真我,上帝是上帝,这两者都是不可思议的,谁能说出他们的关系?布伦以为用文字来描写上帝,正如许多瞎了眼的狮子各自在沙漠中寻找水源一样。这关系犹如树和枝叶。这整棵生命之树是多中有一,一中有多。不是二元,也不是一元的。事实上,禅师要舍弃二元,并不像西方许多学禅者一样,又落于一元。这就是我之所知,我之所能说的了。
(二十八)禅宗解儒
《中庸》上曾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依照大慧宗杲的看法,认为“天命之谓性”等于法身,“率性之谓道”等于报身,“修道之谓教”等于化身。假如你能打破语言文字上的间隔,你将发现这种解释的确是虽不中,亦不远也。
(二十九)悟的机遇
顿悟是不可能描写的,但研究悟的机遇,不仅可能,而且是极为动人的。
张九成居士有一次正在想一个公案,突然听到青蛙的叫声,立刻大悟,写了以下的两句偈子:
“春天月夜一声蛙,
撞破乾坤共一家。”
一位和尚研读《法华经》,看到“诸法本寂灭”处时,不禁心中起了怀疑,日夜地思考,甚至行住坐卧都在想。但是他愈想,心中愈乱。在某个春日,突然听到黄莺的一声鸣啼,他便恍然大悟,立即写了下面的一首偈子:
“诸法从本来,皆自寂灭相;
春至百花开,黄莺啼柳上。”
要不是这突然的一声莺啼,他又怎能了解宇宙的寂灭之相呢!
不仅是声音,而且颜色也可使我们开悟。灵云志勤禅师便是见桃花而大悟的,他曾说:
“自从一见桃花后,
直至如今更不疑。”
当然,他以前也曾看过桃花,不过只有这一次,他看得最为真切,这也是他第一次面对着永恒的虚空,好像这些桃花都来自活泼泼的心灵。以前,他只是梦中看花,而这一次,由于他内在精神的开悟,使桃花的形象,打开了他的心眼,看到美的源泉。这时,他所看到的桃花,不是孤立的物体,而是整个宇宙的活泉。
这使我想起了南泉和他的学生陆亘居士的一段故事。陆亘曾问南泉有关僧肇的两句话:
“天地与我同根,
万物与我一体。”
南泉指着庭前的牡丹花说:“一般人看到这株花,好像在梦中。”陆亘仍然不了解南泉的意思。
假如陆亘懂得僧肇的思想(其实这两句话,是引自《庄子》),便了解南泉的意思。只有你体验到天地和我是同一本源,万物和我共一体性,你便会如梦初醒,看得真切。
假如我们眼中的上帝,不仅是位至高的工程师,而且是位至高的艺术家或诗人的话,那么,整个自然便会以最新的面貌呈现在我们的眼前,使我们的心灵欣赏其动人之美,好像处身于乐园之中。正如诗人萨迪(Sufi Pcet Sadi)所说:
“凡是醉心于上帝的人,
哪怕听到水车的碾轧声,也会忘形。”
有些禅师认为一个人觉悟之后,也能以眼去听。赞美诗的作者便是这种人,他曾唱着:
“乾坤揭主荣,
碧穹布化工;
朝朝宣宏旨,
夜夜传微衷。”
(三十)日日是好日
云门有一次问僧徒们说:“我不问你们十五日(月圆)以前如何,我只问你们十五日以后如何。”僧徒们不能答,于是云门便说:“日日是好日。”
十五日的月圆象征开悟。开悟之人是自由的。世界上,没有比死更坏,没有比生更好。这并不是说他能觅于未来的打击,而是他知道那些都不会有害于他。
《无门关》一书的作者无门和尚,曾替南泉的“平常心是道”作了一首可爱的小诗说: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
便是人间好时节。”
最大的曲成之道,是一个人不关心自己的生命,反能真正享受生命之乐。只有不关心,才能真正照顾别人。
这使我想起了圣若望第二十三世,究竟是什么使他那样感人,那样伟大?这是因为他能把自我完全沉入了对上帝的信仰中。对于他来说“每日、每月都是圣主所赐,都是同样的美好”。在1962年的圣诞节,他说:“我已进入了82岁高龄,我将走完人生的旅程,日日都是生日,日日也都是死日。”在他临终时,看到朋友们在哭泣,他要他们唱圣母玛丽亚的颂歌,并说:“勇敢点,这不是哭泣的时候,这是快乐和光辉的时候。”他安慰他的医生说:“亲爱的教授,请别伤心,我的行囊随时准备着,离开的时候一到,我便不会耽搁一分一秒的。”
对于死之一念,如此乐观,人生还有什么可怕,还有什么不好的时辰?这正是庄子之所以要鼓盆而歌,云门之所以要说“日日是好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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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马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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