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的优势是以一种特别柔软的方式来建立人性人心

注意软实力的作用（图片来源：资料图）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祀”与“戎”，一者宗教一者战争，精练地说明了软实力与硬实力对国家具有同样的重要意义。

这不只是中国文化独特的领悟。徜徉在大英博物馆的古代文明展馆中，可以看到，只有两件大事能够在纪念碑性建筑物上留下永恒的印记：一者是君王的崇拜献祭，一者是军队的征战掠地。那么，我们要问：为什么宗教对国家建设具有重要意义，甚至“祀”还排在“戎”的前面？

“祀”的直接形式是对无形之天或神灵的祈祷、对智慧的贤者或对逝去的先人的纪念。就直接性和紧迫性来说，显然不如战争对于国家或民族的决定性意义。但它采用祭祀的方式，却塑造出人们对于生命的共同态度，将短暂的今世人生，纳入到一个由历代先人共同构成的“无形共同体”之内。它甚至设计出一个永恒的时空框架，赋予当下的人类活动一种道德自信，从而使社会成员凝聚成一个负有特定历史责任感的群体。因此，就其深远性、根基性而言，“祀”或其代表的广义上的宗教，却比战争要重要的多，是国家治理者要真正下气力谋求的大事。

随着社会分工越来越细致，文明形态变得越来越复杂之后，“祀”对于国家建设的意义散落在众多的社会文化形态之中。按今天的分类方式，道德、法律、政治、文学、艺术、教育等泛称为“文化”的东西，都或多或少地扮演了远古社会只有“祀”才具有的功能，都有助于国家软实力的建设。但在所有这些社会文化形态中，宗教的角色仍然是最特别的。它可谓最柔的软实力，在很多方面都以特别的“软”方式来参与建立一个有尊严、有秩序、令人尊敬的社会。

宗教首先以一种特别柔软的方式来建立人性人心。虽然它也认为理性是很可贵的部分，但它不把人仅视为理性动物，而是承认理性的无能，如中世纪西方思想家奥古斯丁所言：“你所能理解的上帝，那就不是上帝”。它认为理性不过是人性中的一个很小部分，如同冰山浮在水面的尖顶，更大的部分是情感和灵性。宗教以承认理性无能的“软”方式，让渡出一个比科学更为广阔的关怀空间，使得它以一种更为立体的、综合的方式来看待人性，在社会中默默地发挥心理慰藉和灵性安慰的作用。

宗教在建设社会伦理秩序方面也是极其柔软的，甚至可以称得上“软弱”。宗教承认，一个社会要正常运转，起码应遵循“对等公正”的基本原则。这个原则最经典的表述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用一种更积极的方式来说就是“你想要别人如何待你，你也应如何待人”。但对于处于共同生活空间的人群来说，总是存在各种利益和权力的冲突。如果仅仅用“对等公正”来处理人与人、群体与群体之间的矛盾，社会将陷于永世无宁的混乱之中。因此，人类总需要找到一条超越冤冤相报，化解冲突，使生活重新开始的智慧之路。宗教提供的就是这样一种柔软的智慧。在回答如何对待伤害你的人时，人类文明的各种形态中，只有宗教给出“超越正义”的方案。基督教说“为逼迫你的人祷告”，道教说“以德报怨”，佛教说“以身饲虎”。只有这些方案，才能使被政治、经济争端严重撕裂的社会重新和好，开辟新的共处之道。例如，在基督教的宽恕精神感召下，二战之后的欧洲才能重新走到一起，直至今天组成超国家形态的欧洲联盟；以基督教精神为主导的和解方案，提出“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使被种族主义蹂躏的南非得以建设成一个“彩虹之国”，赢得国际社会的尊重。

在生态文明的问题上，宗教也因其内在的宇宙关怀而独具“天人一体”情怀，以平等、尊敬的“软”态度对待其他生命与“被造物”。在基督教传统内，挪亚在洪水中用方舟拯救万物的故事，意味着人类负有看顾所有生命的责任。佛教有“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的传统，藏传佛教更把各种神山视为菩萨或神灵的化身。儒家则认为，只有“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才能称为“大人”，他不仅见“孺子之入井而生怵惕恻隐之心”，见“鸟兽之哀鸣”而必有“不忍之心”，他的仁爱之心甚至要及于草木瓦石，应见“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悯恤之心焉”，见“瓦石之毁坏而必有顾惜之心”。

如果说人心里总有一个柔软的地方，那么能够打动它的，一定是一个比它还要柔软的东西。在人类所发明的各种文化建制中，宗教就是那个以最软的方式打动人心的东西。在当今这个世俗化的现代社会里，宗教的存在并非十分显著，但如果它能够充分发挥作用，就能像盐一样，虽然只是一种隐性的存在，却能使社会成为一个有“味道”、有意义的社会。

中国的执政者开始注意软实力的作用，并力图增强中华文化的海外影响力。但宗教在建设中国软实力中的作用却仍然没有被充分注意到。我们可以发出这样的疑问：如果不谈儒释道，我们还能谈论多少中华文化呢？如果不懂基督教与伊斯兰教，我们怎么能理解欧美和伊斯兰世界呢？怎么能赢得占据世界总人口一半以上的基督徒和穆斯林的尊敬呢？如果不积极发挥宗教之最柔最软的作用，又怎么能打动人们的心灵，建立一个受人尊敬的、有“味道”的社会呢？

我们说，要充分重视宗教在软实力建设中的作用，决不是说要用国家的力量来支持宗教的发展。恰恰因为它是最柔的软实力，所以它的建设与发展应该远离国家这一刚性力量的显性支持。它的建设不能依靠政治支持、经济投资，更不能依靠媒体的喧哗，而只能依靠人心默默的苏醒。它的建设目的，也不仅仅是为了一个大国的崛起，而是为了人类更有意义、更有尊严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