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火,在墓地的墙外灼灼地烧着。这些被埋葬在此处的逝去了的生命,哪个在生前不曾像太阳一般燃烧过?我扬起头,尽力用目光追逐着墓墙外的那缕金色,又想起了我的祖国,想起了北京,想起了十三陵,想起了八宝山,想起了公墓里像士兵一样排列着的一模一样的墓碑。中国人虽然从孔老夫子那里都没能问到死的本质和意义,只得到句“不知生,焉知死”的搪塞之词,但其实是相当重视死后的事情的。从儒家的“三年之丧”到现在民间仍把结婚与丧事并称“红事白事”,当成人生最重要的两件大事的风俗就可以看出来。陶潜的确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的话,但那毕竟只是文人雅士的吟诵之作。问题是,在中国,虽然帝王的陵墓在穷奢极侈上甚至可以和埃及的金字塔相比,但仍然要遵从一定的规矩,一定的格式,一定的礼数,虽然大小繁简不同,但形式上却大同小异:地下的墓室、地上的神道、神道两旁的石人石兽……至于老百姓的墓,不说大富大贵的人家和造不起墓的赤贫人家,大部分普通人的墓,在外观上是造得一模一样的,都是“馒头”状的坟茔,前边竖一块长方形的石碑。碑上的文字,也如出一辙,都是中间竖写“显考(妣)X X X之墓”一行大字,斜下方再用小字写上立碑人(多半是子女)的名字。看着眼前艺术品似的众多墓碑,想着在我印象中闪动的八宝山“人民公墓”里那密密麻麻的、只相距一尺左右的、像工业品一样毫无个性、毫无特色的墓碑,我真的感到了悲哀。听西方交响乐的时候,我可以想:我们有古琴;看毕加索的时候,我可以想:我们有大写意;但此时此刻,我却找不到什么可以支撑我的民族自尊心的东西来。“人民公墓”里令人触目惊心的仄迫固然与我们的经济发展状况有关,可以用人多地少来解释,但在某些“先富起来”的地区兴起的在祖先坟茔上造屋比富的风气,则实在难用经济的因素来解释。我们为什么不能把墓碑造得小一点儿,但有一点儿个性呢?我们为什么活着时没有个性,拼命把自己淹没在人海里,死了之后,还要把自己淹没在碑海里,不敢张扬自己的个性呢?我想,一个原因是我们的文明程度不够,一个原因是我们的文明本身中没有与此相应的内容。老的传统让人事事“吾从众”,“出头的椽子先烂”,“枪打出头鸟”;新的传统让人做一颗“齿轮和螺丝钉”,“不能脱离群众”。而活着时尚且谈不到艺术二字,到了“万事空”的时候,还谈什么艺术?
作者:
田青
编辑:
吴欢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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