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钱肃乐故居 | 吴越黄檗踪迹

作为一个出世的禅者，隐元禅师是一个具有非常鲜明的民族特色的、有着浓厚家国情怀的、内心充满着忠孝礼德的高僧大德。隐元禅师的弟子戴曼公（独立性易）作为明朝遗民，被收入《皇明遗民传》，卓尔堪编辑的16卷本《遗民诗》也收有他的诗文。隐元禅师东渡前夕，做了一件最具气节的大事，那就是他营葬民族英雄钱肃乐。明亡之际，当时钱家许多人，都加入到反清复明队伍之中。他的三个弟弟钱肃范、钱肃遴、钱肃典，年少的儿子钱翘恭和年仅12岁的十弟钱肃采也随军而行。这些人，最后都在抗清之中失去了性命。

2024年5月，我们带着《黄檗学特刊》上刊载的“寻找钱肃乐”一文，专程赶赴宁波，要把这期杂志连同《黄檗朋友圈》一书，赠给“钱肃乐纪念馆”。

钱肃乐是崇祯年间的进士，在明朝累官至刑部员外郎。1645年清军攻入杭州、宁波，老百姓拥他起兵，加入鲁王监国大军，封为副都御史。第二年浙江、福建失守。钱肃乐漂泊于海岛，拥鲁王继续抗清，官至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顺治五年，当福建连江失守消息传来的时候，身患血疾的钱肃乐以头撞枕，此后绝食，以身殉国，享年四十二岁。鲁王监国赠太保、吏部尚书，谥忠介。钱肃乐一家五口的遗骸，是隐元禅师购买了五亩土地，葬在了黄檗山下的马鞍岭。在满清强化统治的福建黄檗山，公然埋葬反清的民族义士，这是多么大的胆量和胸怀。

在古籍中发现钱肃乐墓图

钱肃乐是宁波人，故居在宁波忠介街，他的文集是《正气堂集》。钱肃乐作为民族的英杰，本身值得研究，他又与黄檗文化的形成密切相关，所以有关黄檗、有关隐元禅师的相关研究，钱肃乐是一个重要的课题。宁波当地有关部门，为了寻找钱肃乐的黄檗墓地，曾派人来福建实地调查，最后结果不得而知。

从2021年初，我们就投入到在黄檗山寻找“钱肃乐墓”的田野调查，福清本地的文史学者也曾做过这方面的研究考察。后来，我们还是从古籍文献入手，找到收有《钱忠介公集》的《四明丛书》。该书由“四明张氏约园开雕”，“四明”是宁波的古名，“张氏约园”就是张寿镛，他在民国22年为该书所写序言中讲，这部《钱忠介公集》，在乾隆年就被列为禁书，所以在三百年后才“始得刊布于世”，使得后人能够感受钱忠介公的“忠义如林”，对其“忠爱之气”朝夕记之、哀之。

最为难得的是，这部书收录的《钱忠介公集》，有钱肃乐遗像、神道碑铭、世系等内容，竟然有《钱忠介公黄檗山墓图》，包括一张“方位里程图”和一张“墓型图”。图后附有说明文字：“右为钱忠介公墓图。墓碑在闽中黄檗山，离福清县四十里，黄檗寺五六里，渔溪大路十里。墓碑高近五尺，阔三尺，上题曰：“明资政大夫兵部尚书兼东閤大学士鄞希声钱公暨元妃夫人董氏墓 閼 ”。可见，这是记载钱肃乐黄檗墓址的最翔实史料。

隐元禅师营葬钱肃乐

在营葬钱肃乐的时候，隐元禅师写下《祭钱相国文》：“岁甲午春仲廿四日，我明故相国希声钱先生，偕夫人董氏自琅琦移柩至，将营葬于檗山之东坂山。……奠而告之曰：无情之情，情之正也；不识之识，识之真也。天地不真正，不成天地；人物不真正，不成人物。余与先生未尝识面叙款，先生乃寄予诗，有“生平檗味尝难尽，不及登临谒瑞容”之句。其词句勤勤恳恳，其情正而识真。一门五棺，累累可悲可伤。一死一生交情乃见。真正间气，与名山并不朽。”

从隐元禅师这篇祭文之中，我们可以感受隐元禅师对钱肃乐忠义之行的褒奖，以及对钱肃乐在反清复明活动中愤恨而死的同情。时间是顺治十一年，此时的大清朝已经开始统治十多年了。这种敏感时期，隐元禅师还称呼钱肃乐是“我明故相国希声钱先生”。隐元禅师更是在祭文中称黄檗山存有明神宗万历皇帝赐予的大藏经。

这部四明丛书还收录了隐元禅师所作《为四明钱相国营葬檗山募祭田之疏》：“黄檗自唐裴相国休，问法于断际禅师，而宗风始大显，得其传者，代多有人。至吾明神宗朝，以叶相国文忠公之请，特赐藏经。数十年以来，草木丽发，山川涣然。我名山黄檗，虽荒僻窃拟自附于首阳片坂之遗。钱相国希声避地栖海滨，暴骨于江湄者复六载。念忠魂之未即安，图以葬之。此事此心，不亦垂千万𥜥，永永不磨哉。”

在上述这篇祭文里，隐元禅师叙述了为钱相国营葬的缘起，他把黄檗山比喻为伯夷叔齐曾经不食周粟而隐居的首阳山。清朝统治天下之后，许多不愿被强行辫发并臣从的老百姓离乡出走。有的文人士大夫隐入深山，甘作明朝遗民，有的还选择入寺为僧。为了研究这些明遗民，我们查阅了十二卷本的乾隆禁书《遗民诗》，其中仅僧人就独占了其中整整第十二卷，达23人之多，其中排在第二位的就是黄檗祖师密云圆悟。

民国时期北大影印的高丽稿本《皇明遗民传》，更是收入了隐元禅师在日本收下的弟子独立性易（戴曼公）。从这两部书的史料看，反清复明起义失败后为僧者不胜枚举，隐元禅师将黄檗比喻为当代的“首阳山”，接收钱肃乐以及后来的独耀性日、独往性幽，这完全称得上是民族大义在先的壮举。

营葬钱肃乐的背景

我们可以通过史料，来复原营葬钱肃乐前后福建的政治形势。明朝灭亡后，福王政权虽然成立于南京，仅一年就瓦解，先后在浙东成立鲁王监国政权、福建成立唐王政权、更迟在广东成立桂王政权。其中，除了曾为监国的鲁王政权外，将其称为南明三王，以继承明王朝的正统。在三王政权中，唐王政权无疑与黄檗关系最深。唐王政权于一六四五年，以与黄檗临近的福州为都而成立，参与者多为如黄道周等福建出身的明代官僚，但唐王政权也仅维持一年。随着清军南下以及军阀郑芝龙的背叛，政权瓦解，唐王被捕后遇害。此后，自浙东逃来的鲁王监国，一边辗转于福建各地，一边汇集反抗势力。

还有一个人必须述及，那就是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明末以来的福建，郑芝龙通过海上贸易，创造了“匹敌王侯”的财富，拥有自己的自治武装。然而在1646年，他归顺了清政权。自此，其子郑成功反对郑芝龙，坚持拥护南明，但并没有协助打到福建来的鲁王政权。而支撑弱势鲁王政权者，是郑芝龙的侄子郑彩，他从舟山群岛迎来鲁王，因此功绩被封为建国公。但郑成功将其引渡到大本营厦门，关了禁闭，1659年就死去了。郑成功秉持唐王的年号“隆武”，之后又承奉远在云南的桂王年号“永历”，就是不承认鲁王政权的正统性。因此，1653年，鲁王不得不舍去了监国之名。

那么，隐元禅师为钱肃乐在黄檗山营造墓地，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在清朝治下，冒着相当危险而有此行动呢？据年谱记载，隐元禅师在授戒场开堂祝圣时，有一次哽咽语塞，涕泣不已。人们问禅师“何故”，据说隐元禅师的回答是，“没有别的原因，我只是想到明太祖年号，心中一时恻然，不堪其悼”。这就是隐元禅师在不经意间，从内心深处所流露出的对大明的感情，这也打动了众人的心。或许，这也成为一个机缘，不久就有了隐元禅师为钱肃乐营葬黄檗的动议。

关于这段故事，福建黄檗书院收藏的抄本文献，有这样的记载：“永历六年腊月，开戒宣疏，至开壇于洪武十年暨。善述于成祖昭世，列圣恩深，今皇德重，一时伤感，涕泣不能仰视。众愕然久之，后有僧微叩其故，师云：吾聆太祖年号，中心恻然，不觉伤悼。”隐元禅师的这种衷怀，还是后来他的弟子独矅性日听说后，为了“不没其盛德”，“因叙小引系之以诗”。

不管怎样，墓葬钱肃乐之事，是隐元禅师明知危险的情况下，还要提供黄檗山的墓地而开始的，工程并非简简单单地结束，而是一直持续到隐元禅师东渡以后。

隐元禅师在《祭钱相国文》中曾讲，“余与先生未尝识面叙款，先生乃寄予诗”。这首诗就是钱肃乐的《寄赠黄檗隐和尚》：“法乳垂垂第一宗，深山深处白云封。慧珠朗散三千界，德泽飞悬十二峰。天际花光分法相，岩前潭影落疏钟。生平檗味尝难尽，不及登临谒瑞容。”

雨中来到钱肃乐故居

2024年5月12日一早，我们冒雨来到钱肃乐故居，成为开馆后第一批进入的远道访客。故居纪念馆主要是钱肃乐事迹陈列，包括“人物传记”和“青史留名”两部分，展示“钱肃乐的一生和他生活战斗过的地方”。

展览前言介绍到，钱肃乐（1606—1648），字希声，号止亭，世居宁波江东外潜龙漕，自幼勤学博览。明崇祯十年（1637）进士，授太仓知州。后调京任刑部员外郎，因母丧回原籍居。弘光元年（1645），清兵南下，钱肃乐与张苍水等在府城隍庙组织抗清义军，转战浙江、福建一带，屡有战绩，后忧愤成疾，1648年6月5日病逝于琅江船上，年仅42岁。著有《正气堂集》《越中集》和《南征集》等。钱肃乐一生虽然短促而动荡，但他人生历程中折射出来的爱国爱民、为官清廉、执法严正和倡导友善等高贵品德，与当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相契合，值得后人敬仰和学习。

值得一说的是，这个陈列的“青史留名”部分，有一块“钱肃乐出家的寺院”展板介绍：“顺治三年（1646）六月，鲁王兵溃，钱肃乐从海道请唐王出兵进入福建，此时福州已陷落，因而避难于福清县黄檗寺落发为僧。图为今日万福寺（原名黄檗寺）外景。”这个说法值得商榷，有可能把钱肃乐副将在黄檗寺出家搞混了。

内容来源：2025年3月20日《海峡都市报》“海都新闻”

作者：白撞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