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57年秋,素仁、廖健民、陈德昌、黄锦、莫珉府(从左至右)在广州文化公园举办艺菊展(莫世坚、莫世澄供图)
1962年出版的《广州盆景》画册中,收录了一盆题名《青苍》的九里香,双干并立,瘦劲高飘。没有繁花,没有衬石,没有精巧的蟠扎与细致的修剪,只有清癯的枝干在空白中伸展,仿佛要挣脱盆盎的束缚,直指虚空。这便是“素仁格”——一种以极简写无限,以瘦硬通禅心的盆景风格。
▲素仁作品《青苍》(九里香)
它的创作者素仁和尚,已于同年圆寂。这位一生跨越晚清、民国、新中国三个时代的僧人,留下的实物作品早已散佚,唯留五帧影像与一篇近千字的创作心得,成为后人窥探其艺术堂奥的窗口。然而,当我们将其生命轨迹置于岭南百年沧桑与佛寺盆景的悠远传统中审视,便会发现,那一枝一叶间,凝结的不仅是个人的审美偏好,更是一个时代的精神切片,一种将修行彻底生活化的禅者智慧。
▲鼎湖山上通往庆云寺的道路(摄于1896年,卡罗尔家族藏)
一
光绪二十年(1894),素仁出生于风雨飘摇的晚清。俗姓陈,少时于广东四大名刹之一的肇庆鼎湖山庆云寺出家,拜亮思长老为师,获赐法名“素仁”。此时的大清帝国已行至末路,甲午战败,维新夭折,革命暗涌。然而在鼎湖山这片“禅、净、律三宗俱善”的净土,年轻的素仁接受的是最严格的佛教律仪训练。
鼎湖山庆云寺属曹洞宗博山法脉,尤以戒律精严著称。“戒”是佛教修行的基石,讲究“止恶扬善”,不仅规范外在行为,更要在起心动念处用功,以求由戒生定,因定发慧。这种律宗精神,为素仁日后对待自然生命的态度埋下了最初的种子。数十年后,海幢寺新成长老在回忆素仁时,特别点明了这种修行背景与盆景创作的内在关联:“在一个僧人心目中,众生平等,某种意义上人与动植物,法性上并无差别。”他举了一个生动的例子:在严格的寺院规约中,“如果僧人想移动一棵树或修剪它的树枝,必须尊重树,并提前几天告诉这棵树。”
这种看似“迂腐”的仪轨,背后是深邃的佛教生态伦理与广袤的慈悲心。它将草木视为具有法性、有感应的生命体,而非无生命的创作材料。这与弘一法师因“刀部之字,多有杀伤意”而不忍下笔书写字模的悲悯,同出一源。这种源自戒律的“草木悲悯”,日后成为素仁盆景美学的根本底色——反对过度的人工蟠扎与强行扭曲,主张因材取势、“爱自然,不爱过分用人工造作的自然”。
然而,时代并未给予这位青年僧侣宁静修行的环境。民国肇建,并未带来真正的安定,佛教更在“庙产兴学”等社会思潮冲击下风雨飘摇。1927年,为筹措军饷,广东省政府竟拟拆毁庆云寺以充财政。祖庭面临浩劫,僧众被迫离散。这一惨痛经历,迫使素仁踏上了漂泊之途,也加深了他对世事无常的体认。
▲素仁作品《向我话秋深》(红枫)
二
离开鼎湖山后,素仁曾短暂居留佛山仁寿寺,旋即奔赴广州,驻锡于与仁寿寺法脉相连的华林寺。华林寺乃禅宗达摩祖师“西来初地”,历史地位尊崇,但此时因市政建设,寺庙已被拆改大半,仅存罗汉堂等少数建筑,景象萧条。
▲1871年,广州华林寺住持懒云和尚(右)与他培植的花木盆景(约翰·汤姆逊摄)。收录进《中国与中国人影像》一书时,剪切掉左边,只保留了右边懒云和尚的影像。此为近年伦敦维尔康姆图书馆用所保存的底片冲洗的完整照片
然而,华林寺的园林中,却潜藏着深厚的盆景渊源。清道咸年间,该寺住持祇园和尚及其法嗣懒云和尚都是盆景雅事的痴迷者与践行者。1871年,英国摄影家约翰·汤姆逊曾造访华林寺,为懒云和尚及其培植的花木盆景留影。这份跨越数代的寺院园艺传统,其遗韵犹存。据《莫珉府的盆景艺术》记载,1920年代末,素仁供职于华林寺,与其俗家弟子、私营企业主黄锦在寺内共同培植盆景,并与莫珉府、廖健民、陈德昌等盆景界人士密切交往。这段经历,是其从禅房步入艺苑的关键转折。
▲素仁供奉的佛龛(广州海幢寺藏)
正是在这段流寓广州、寄身破败华林寺的困顿时期,素仁和尚将其深沉的修行体悟与时代感怀,铭刻于一方佛龛之上。近年从日本回归的这件佛龛,落款“戊辰年”(1928年),内刻“俎豆幸能传祭也如在,衣冠虽不作望之俨然”。其时北伐刚结束,社会剧变,佛教生存面临挑战。佛龛铭文却透露出一种超越性的文化定力与精神坚守,既是对儒家礼敬精神与传统文化赓续的认同,亦是对佛教重内在觉证之理的表述。此物可视为素仁在动荡中安顿身心、融通儒释的文化信物,也预示了其日后艺术中孤高而不失温厚、简逸而内含庄严的风格。
华林寺虽衰败,却相对疏离市井,为素仁提供了静心观察自然、摸索技艺的环境。更重要的是,1930年代,以广州六榕寺为基地的广东国画研究会,正掀起一股将传统画理融入盆景创作的革新潮流。赵浩公、铁禅和尚等人的作品,追求气韵生动、画意盎然,提升了盆景的文人品格。这股风气不可能不感染到同在广州、且与艺坛友人交往的素仁。他开始在自然中寻找更契合内心的表达:“我偏爱那瘦劲高飘的形格……很多人见我买这种树,就会发笑。但这是我的爱好,也是我个性的表现。”
▲1940年代的华林寺,一派衰败景象(美国Carl Mydans摄)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翌年广州沦陷。在民族存亡的危难时刻,佛寺再度成为文化与精神栖息的孤岛。素仁于华林寺内,在日军的铁蹄下,坚守着青灯与绿意。琦山和尚于此时追随他学习盆景艺术。这份在极端困苦环境中对艺术的持守,本身即是一种修行,一种对抗虚无与暴力的宁静力量。盆景创作,于素仁而言,愈发不再是闲情逸致,而是安顿身心、印证禅理的日用功夫。
▲清乾隆年间海幢寺外销画之地藏殿(左、中均为大英图书馆藏,右为广州海幢寺藏),应为三位画师所作,庭院中央的树石盆景或为同一棵榆树在不同时期所呈现的从桩胚到成型直至苍老的树相
抗战胜利后,素仁先后担任华林寺及海幢寺的住持。海幢寺,这座曾于清中期因“一口通商”而盛极一时、成为外交与文化窗口的古刹,历经晚清、民国的变迁,其主体部分已成为“海幢公园”,宗教活动空间被大大压缩。然而,海幢寺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尤其是它与庆云寺同属曹洞宗博山法脉且自明末清初以来形成的“诗禅”传统——以天然函昰、阿字今无等诗僧为代表,融合遗民气节与禅宗超脱——无形中浸润着新任住持。从注重戒律的鼎湖山,到富有诗禅传统的海幢寺,素仁的修行背景与艺术涵养得到了进一步的融合与拓展。新成长老指出,海幢寺的诗禅传统培养了“雅骨”,素仁盆景中那种“清雅有傲骨”的气韵,正源于此。
▲素仁作品《春初》(蜜梨)
三
新中国成立,万象更新。新的宗教政策要求僧侣适应新社会。据1952年统计,海幢寺仅余包括他在内的三名僧人。但素仁以其开阔胸襟和济世之志,积极投身新中国的文化建设。1956年,他以海幢寺僧身份出任广州市河南区(今海珠区)政协第一届委员。
▲1949年的海幢公园,此时的海幢寺规模甚小(美国Carl Mydans摄)
在艺术实践上,他获得了更广阔的公共平台。在时任副市长林西的关心下,素仁入职新建立的广州文化公园,负责盆景培育与展览组织。这使他得以将深藏佛寺的盆景艺术推向公众。他与莫珉府、陈德昌、廖健民、黄锦等老友,在文化公园先后举办了“盆景闲花野草展”和“艺菊展览”。1957年,他参与发起成立“广州盆栽艺术研究会”。1960年,他携作品参加“九城市盆栽艺术展览”,并作了题为《我对盆栽艺术独创风格的尝试》的经验交流。1961年,他的双干九里香《青苍》参加“广州市盆景展览会”。
这一时期,素仁的盆景风格已完全成熟,并与孔泰初、莫珉府等大家共同奠定了当代岭南盆景的基石。然而,他的作品却呈现出迥异于他人的风貌。在1960年的那次经验交流中,他系统地阐述了自己的理念:
选材上,他“偏爱那瘦劲高飘的形格,有时树干高飘到两米以上”。这看似“狂放”的选择,实则是将文人画“瘦硬通神”的审美理想与禅宗于简朴中照见本真的精神相结合。
构图上,他“经常打破‘三七’、‘四六’种法的常规”,善于运用不对称构图营造动态平衡。他认为“空白面适当的增加,是有助于符合自然美的艺术境界”。这种对“留白”的自觉运用,不仅是画面需要,更是其禅宗“空观”的直观体现。
技法上,他主要采用“蓄剪”而非强力“蟠扎”,让枝条自然生长出理想形态,最大限度地减少人为干预,追求“虽由人作,宛自天开”。
海幢寺现任方丈光秀法师曾精辟地阐释这种创作过程的修行本质:“韩翁(指当代素仁格盆景艺术集大成者韩学年先生)修花极似僧人修行。手中花剪,不仅裁去多余枝叶,同时也修去心中纷扰的颠倒妄想……心树两忘之际,唯见花雨飞空道韵满庭,则禅与树,无二无别。”这正是禅宗“搬柴运水,无非佛事”的日用是道思想。素仁在文中提到造型时“心中已有一幅画图”,这“画图”不仅是艺术构图,更是其禅心观照下对树木“本来面目”的领悟。
▲素仁作品《姻缘》(九里香),主干上的金属丝对蟠扎造型意义不大
四
1962年,素仁法师圆寂。同年6月,广州市园林处在越秀公园举办“素仁大师盆景遗作展览”,以此缅怀这位将生命融入花木的禅者与艺术家。
▲1962年素仁大师盆景遗作展览请柬
素仁和尚虽然只留下了五张盆景照片,但是后人却依据它们呈现出的极简的造型、疏朗的构图、瘦劲的线条与挺拔俊逸的树姿等艺术特征,将这种风格命名为“素仁格”。它标志着岭南盆景审美的一次重大飞跃:超越了象形炫技和一般意义上的画意表达,直指禅宗心性,以极简的艺术语言传递深邃的哲学思辨与生命感悟。
“素仁格”的传承,重在神韵而非形似。光秀法师一再强调:“学‘素仁格’,形似易,得神难。”这“神韵”,需要创作者内在的禅修体证与生命感悟。他建议爱好者:“想学这个的,偶尔自己打坐个三五分钟、十几分钟,然后再修一修枝叶,也许会更接近一点。”
尤为重要的是,光秀法师点明了“素仁格”的精神内核:“素仁格是活泼的禅,非枯木死水。”其作品的“简逸”、“孤高”并非死寂,而是在极简的形式中蕴含着勃勃生机,于寂灭相中昭示着生命的不朽与希望的永恒。这正是禅宗“活泼泼地”精神的体现。
▲素仁作品《欲偃》(九里香)
素仁和尚的一生,是岭南盆景与佛寺文化在近现代跌宕起伏中传承的缩影。他以其贯通禅律的生命实践,成功地将鼎湖宗的戒律精严(化为对自然的悲悯与形式的纯粹)与海云宗的诗意超然(升华为孤高的气韵与空灵的意境),熔铸于咫尺盆钵之中。
他的艺术远非单纯的技艺展现,而是其禅修境界与僧格气节的自然外化。其作品如禅诗,《法华经》云“是法非思量分别之所能解”,其工夫都落在诗外、盆外。在信息爆炸、物欲横流的当代,“素仁格”所蕴含的极简美学、生态伦理与禅修价值,日益彰显出其穿越时空的现代意义:它为疲惫的现代心灵提供了一种“少即是多”的美学范式与将日常生活修行化的可能路径。
▲2017年9月28日,岭南“素仁格”盆景艺术研讨会在广州海幢寺成功举行(刘少红摄)
2017年,“素仁格”回归祖庭海幢寺,中国风景园林学会花卉盆景赏石分会、广东省盆景协会、广州盆景协会等单位联合举办了大型研讨会与展览。此后,相关展览走遍珠三角,走进苏州拙政园,乃至中国国家博物馆,“弄文玩素”的雅集活动也持续不断。这古老的禅意艺术,正在新的文化复兴背景下,被重新激活与诠释。
素仁和尚曾言:“空白面适当的增加,是有助于符合自然美的艺术境界。”他的人生与艺术,正是为后世留下了大片意味深长的“空白”。在这空白中,我们得以照见一株植物的慈悲,一位禅者的孤高,以及一个时代在方寸之间所安放的、不朽的精神追求。那疏枝瘦影间,跃动着的,始终是一颗活泼泼的禅心。
▲禅心素影——第五届海幢寺文化节暨素仁盆景展将于明日开幕
撰文丨刘少红
来源:盆景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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