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顺导师在他的自传“平凡的一生”,开头的标题是“一生难忘是因缘”,最后一章是“最后的篇章”。他自述:“我如一片落叶,在水面上流着,只是随因缘流去;流到尽头,就会慢慢的沉下去。人的一生,如一个故事、一部小说,到了应有的事已经有了,可能发生的事也发生了,到了没有什么可说可写,再说再写,如划蛇添足,那就应该搁笔了!”最后他自己补上一段“最后可能补上一笔的,不过是这样的一则‘×××年×月×日,无声无息的死了。’”当然,里头的时间已经不是由他自己写的了:“佛历2549年,公元2005年,中华民国94年6月4日上午10点07分,因心脏衰竭于花莲慈济医院圆寂,享年101岁。”
在那“平凡的一生”,导师示现了百年旅程的佛子心愿、宗教心的“平凡”。是“一切皆空”的了然,却是大作梦中佛事的示现!他癯弱的色身,百年如一日,承载着高贵的人格、超迈的智慧和无比的行愿!他,以朝圣的情怀,见证着时代的转移,不仅只是个人生命的奋斗历程!他,代表从十九世纪末到廿一世纪初的中国佛教僧人,不畏险阻,沿丝路、西藏到印度,一步一步回到佛陀的座下,觐见世尊慈颜!如今功德圆满,尽管他的色身已经火化,他的思想、论著、智慧、对佛教的指引,已深深地影响着时代思潮;他对人间的炽爱、似春风般轻拂人间的身影,将永远引领人间,挺立在人间!
6月6日导师法体从慈济大学移至新竹福严精舍供各界瞻仰。8日我带领香光尼众佛学院学僧和僧团的僧众前往福严精舍瞻礼,导师永怀集的编辑小组邀稿于我,我想我就纪录觐谒导师的几次因缘吧!各界对导师的行履、见地、评介,已有多面向、千百身影的描绘。我只从几次的觐谒薰沐中,记述其因缘,藉伸崇敬。
在华岗听导师上课
民国54年秋,有一天东初老和尚寄来一纸明信片,上面简短的几个字:“悟因,印老在文化学院(1)讲课,来听!师公。”东初老人视我如亲徒孙,是家师明宗上人的缘故。当时直觉得因缘难得,马上向天乙上人请假,整理简单行囊北上听课去!那年我正在高雄兴隆寺领执。
记得在华岗山上听课,上午是导师的课,下午是杨白衣的课。中午,导师和慧理、慧瑞法师等回法美寺陈家午餐休息。这样过了2至3个星期,我竟一直在生病中。听课期间,我挂单在中华佛教文化馆,清晨从新北投到华岗,每天一往返,单程换车至少三到四班。学生的抢车是有名的,挤上去还是被硬推下来,望着绝尘而去的公车,又可以怎么辨?阳明山的冬天斜风细雨,从早上出门淋湿的衣袜,一直穿戴到放学回寺,没多久我病倒了。上人得知,赶到文化馆,要我回兴隆寺。导师的课有整整一年,我竟没能听完整,多少个惋惜呀!真是没福报。
“印老在文化学院讲课”,却得东初老和尚通知,显见这是佛教界大事。佛教界的长老大德有时看似鲜少互动,重要的讯息互通起来可快得很!那一次,我虽上了山,却“上不了车”!这是第一次。
《福严佛学院志》的因缘
第二次见印顺导师是《福严佛学院志》的因缘。民国81年,香光尼僧团成立“院志小组”,着手编纂《台湾佛学院志》。第一个编修的对象就是新竹福严佛学院。新竹福严佛学院虽不是台湾第一个以“佛学院”立名的学院,然由其办学渊源深厚,因立为台湾佛学院志的第一辑(2)。
当初修志的因缘,是对当代台湾佛教的整理。回顾六、七十年代的台湾,佛教的发展如青少年一般活力充沛:大专佛学社团如雨后春笋、李炳南居士的明伦学社、煮云法师的精进佛七、忏云法师的斋戒学会、佛光山的大专夏令营等,都吸引很多青年学子。各种弘化活动推陈出新……,佛教似乎正在进入一个新的纪元。尝思佛教发展是好事一桩,而其根基—经济基础中的僧伽教育必须全面提升,佛教才得以深耕、广耘并进。乃尝试捕捉当代僧伽教育的形貌。
我们从佛学院—新式学堂的型态着手。同时抱持“实则实之,虚则虚之”的态度。从民国34年到83年的五十年间,台湾的佛学院总数不下六十余所,却是此起彼落。“佛学院”的施设,是回应历史和文化的缘起法。制度化、结构性的型态,是台湾宗教师养成的一种新模式,整理纪录是日后的殷鉴。
福严佛学院的前身—福严精舍,诚如历任多届院长真华长老称誉的,是当代佛教“最高学府”(3)。福严精舍是导师创建,为接纳“有志于学、能够学的青年”而立。凡共住共学者皆称学友,导师为学众设计三年的修学课程,并亲自讲学。民国58年福严佛学院设立,其办学的学风和教读的内容皆“以导师的著作、思想为指南”。
着手编辑福严院志时,已经是女众部办学的最后一届。从46年的新竹女子佛学院到83年间,据说事隔多年,资料不全,人事星散,采访搜集备极艰辛。付梓之前,为了得到导师的鉴正,我特别敦请福严佛学院第一届的训导主任常觉法师带领我去谒见导师。那是民国83年4月,导师在新竹圆光寺,常觉法师当时在香光尼众佛学院讲授《摄大乘论》。当天随行的有编辑见重及见晔、见雍、见瑜、见瓒、自曜法师等。导师听了我们的简报和呈上的文稿,当下应允由常觉法师负责审阅,即可付印出版!
那天,我感觉长老身体比以前更清癯瘦弱,但双眼是炯炯有神,焕发着慈霭怡悦。他一一回答这群好学好问的年轻比丘尼有关福严的办学,回答是清晰、明确,而没有倦怠感!导师说他的办学原则:“女众由女众行政法师来办,男众由男众办。”导师也告诉我们:“只对信众的教育是不足的,光是浅显的是不够的,必须进一步的加强僧众的教育,要重视佛法的研究。……”看似平淡的话语,应是导师生命经验的信念,是至关紧要的,才殷殷叮咛啊!
后来我们问及“人间佛教”和“禅净修法”的异同,导师这才转移话题。这一转,我才讶然发现,原来导师是因问才说,有问有说,不是不问而说!有人说:“长老默不作声。”于今所见,导师不作声则已,每言必发自内在最剀切的深思!是振耳欲聋的吼声!给人的受用却是最丰盛的飨宴!
为西方藏系尼僧讲戒的因缘
民国85年2月,一个长达三周的“西方藏系尼僧生活营”在印度菩提伽耶登场,这是达赖喇嘛应允的课程,我受邀前往讲比丘尼戒二十天。最初对此行的理解,我是当作“经验分享”,谈一谈台湾比丘尼的经验,介绍她们认识台湾比丘尼都做些什么?如何跌跌撞撞地走过困境的经验等。然而就在出发前,我恰好有因缘拜见导师,蒙导师垂示,这才提升了那次的教学层次。
有因缘到菩提伽耶为西方尼僧说戒,是时代因缘的促成。台湾佛教长久以来是世界佛教的缩影。民国76年7月15日台湾解严,各种文化交流活动更见频繁。80年6月泰国猜育法师首率二十位比丘全台行脚托钵,泰式佛教即在台湾热烈登场。84年7月葛印卡内观禅法第一次来台。86年3月达赖喇嘛首次来台弘法并向台湾比丘尼取经。87年4月帕奥禅法首次来台……。本来南传、藏系佛教早已在本土活动,自此更是热络。台湾佛教也抢搭了与世界接轨的顺风车。
菩提伽耶那次的活动有来自欧、美、澳、纽等十八个国家,一百余位西方藏系的尼僧。她们由亲近藏传喇嘛而出家,然而藏系佛教目前还没传授比丘尼戒。她们提出的困境是:她们在台湾、香港、马来西亚、美国接受汉传比丘尼戒,回到西方的社会无法适应,甚至生活困难,因而亟需台湾比丘尼的经验。她们找我,我揣测一则有香光尼僧团及香光尼众佛学院的行政经验;二则由香光推派在美国留学的见谛、见咸等与西方藏系尼僧有交流,语言通畅。约定早在两年前就开始洽谈,迟至84年底才得成行。
在出发前二天,正值农历岁末,腊鼓频摧。就在打包行囊之际,嘉义的护法张嘉南居士来电告诉我,导师在妙云兰若(兰若就在市区,离香光寺约30分钟车程)。我一听,当天傍晚即驱车前往礼座,有学僧执事僧,两部车同行。顶礼后,我向老人禀白近日将去印度,与藏传西方比丘尼分享台湾比丘尼的经验。
我问:“此行讲戒要注意什么?”导师睁着眼睛盯着我,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说:“要注重法与律!讲戒律看重在可以做什么,不要一直说不可以做什么。”我知道戒律永远有因地因时的制宜,中国的清规、随方毗尼在我脑海闪过,这些“随方”不多是由于环境的差异,从困难困惑的厘清,寻出路而来的吗?刹时,我似云淡风轻般了然。我回答导师:“我会从四分比丘尼戒律的制戒因缘下手,分享台湾的比丘尼经验。而更要着力的,是让她们说出自身面临的困境,让大家一起探讨可行之道。”经导师的提拨,课程的重心,从我方的经验分享,转而以学习者为中心,探讨其自身的困境及解决之道。真是画龙点睛的一笔!
的确,教育不在贯注什么,而是协助厘清遇到什么,这才是人间佛法的践行!这是当天的第一件。
当天我问的第二件事,是有关葛印卡的内观禅。就在拜见导师的前两个月,即84年11月,香光尼僧团举办第一届“封山禅修”,法门就是葛印卡的内观禅。让同修的修学法门从传统的中国禅、念佛法门,又来个全然陌生的缅系禅法,是试验也是挑战。我问导师内观与中国禅宗参话头的比较。导师说:“各家各派的禅法,尽管容或有不同的下手方便,却不可不修观无常、苦、无我,修观才能断烦恼。……”在实修的指导上,导师是如此地一针见血,直指根本!而所谓的“根本”是超越时空的!
接着,导师语重心长地说:“参禅参得很好,还得看他不参禅时是否烦恼不断涌现。修行要修得轻安,最忌参禅却说这说那,作怪哪!”接着他又说:“佛法的信仰,不是只在上层社会的谈空说有,应着眼老百姓正信了佛教之后,身心、家庭、社会的安顿。在家人天天上庙是无济于事,正信应该还要正命—正当的职业来安顿身心、家庭。”导师是念念不忘提醒行者:修行的正见是远离“隐遁独善和庸俗的怪异行径”,正行是“兼善天下的大乘菩萨愿行”。反过来说,深广的菩萨行需要正信、正命,才更贴近人间!
第三件,当天我们要进入大殿前,已被叮咛不能说太多话,老人家最近身体欠佳。可是当我们要告假时,老人家又说:“组织和制度,也是无常法!有时而尽,这是自然的法则,这就是人间!”老人家怎么突然说这些,我不知道。是对寺院管理者的悲悯与警惕吗?时香光寺218事件还未发生。
85年初香光寺大雄宝殿完工,不肖者开始假观音圣旨捏造谣言,我从印度讲戒回香光寺,传言已满天飞。隔年,86年2月香光寺218事件爆发,不肖者争夺寺产的野心终于浮上台面。经TVBS节目报导,教内外人士都震惊了,纷致慰问(4)。5月明迦法师偕见承法师与比丘尼协进会的诸法师们到华雨精舍,向长老礼座。导师殷殷关切香光寺事件。他对佛教界的大事,是关心的!是炽热的!
最近这几年,只要知道老人家在妙云兰若,我总带着佛学院师生去礼座。老人家话不多,却怡然地听着学僧说话,学僧则仰着头专注地围坐在老人座前。虽无语,却让僧青年感受到无比的温润、温暖。是典型“仰之弥高,即之也温”的示现在人间。
以上,是我追忆几次的觐谒,纪录下来,藉伸崇敬!
后记
写完本文,不禁掷笔兴叹!对印顺导师的回忆,仅记几次的觐见,岂能写尽从老人身上所得的毕生受用?文之终,犹有不吐不快者,谨记如下:
最让我感佩的,是导师几近传奇的强韧生命力,生病、瘦弱、清癯的色身,竟可以百折不挠地使用一百年!纵然,年年难过年年过,心境、智慧、行愿却是始终如一的清澈、觉醒,直到最后一刻!这是多么令人景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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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释悟因
编辑:
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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