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兴致勃勃地登山远望，极远处是浩渺太湖；俯首低视，山脚下是万顷农田。近处，古刹钟声，香烟缭绕。站在灵岩山上，想起当年吴、越纷争，兵戈相见，生灵涂炭，真令人感叹！钱先生此时正在研究先秦历史，对此当有更深体会。而蒙文通正抽旅途余暇，拜读钱先生所著《先秦诸子系年》稿，得益匪浅。他认为钱先生此书体大思精，他的学术价值可与三百年前昆山顾亭林相比。自清乾嘉以来，很难看到此类高论。

两人趁兴又游览了梅花之乡邓尉。只见田野村落，山丘道旁，群梅四散，香飘数里之外。一路上俯仰湖天，畅谈今古，争论学术，评点群书，非常尽兴。钱先生以后回忆这段难忘的时光是说：与蒙文通“在途数日，痛快难言”。除了与蒙文通游灵岩、邓尉以外，他们还游览了天池，登了弥陀岭和莲花峰。钱先生写下了《弥陀岭》《天池》两首诗，诗云：背池石老僧，俨坐默无忌。仰面莲花峰，兀突尤开意。耸踞众山尊，秀拔天外翅。石莲方怒华，一衲对之思。

有一天，他们登山玩得迟了，就借宿在山顶一所寺庙里。夜风紧吹，树叶飒飒，空荡的庙里，青灯闪着微光，冷清凄寒。钱先生借着一缕油灯暗淡的光线，和方丈促膝长谈。钱先生问和尚，这一庙宇是否是他亲手创建的。和尚回答是。钱先生又问他，怎么样才能创建成这样大的一座庙？和尚告诉钱先生一段艰辛故事的经过。钱先生才明白这一所大庙，是一位方丈费了积年心血，日日敲木鱼，打动了许多信众的心而得来的。夜谈过后，钱先生良久不能入睡，于是作一诗，诗题名《与山僧夜话》，诗云：

寺僧作饭待，山蔬自栽种。

告我身世感，慷慨有余痛。

四十丧妻孥，因之断世梦。

入山十七年，寺小如陋瓮。

颂经发大愿，壮宇架宏栋。

誓竭毕生力，牺牲为法供。

死当焚吾骨，与米共磨砻。

遍喂飞潜走，聊作充饥用。

贤者僧志坚，我愧僧殊众。

妻孥哭未已，兄死方余恸。

羁生强笑颜，碌碌何所贡。

遂恐心力弱，悲喜成虚哄。

愿言志僧语，时时一讽诵 。

钱先生从那次谈话以后，每逢看到深山古刹，巍峨的大寺院，就会想象到当年有一位开山祖师，在无人之境的荒山野岭，建立庙宇的一团心血与气魄，他对此常感钦佩。由此推想，才觉得世界上任何一事一物，莫不经由了人的心、人的力，渗透了人的生命在里面而始达于完成的。

钱先生说：“我此后才懂得，人的心、人的生命，可以跳离自己躯体而存在而表现。我才懂得看世界一切事物后面所隐藏的人心与人生命之努力与意义。我才知，至少我这所看见的世界之一间，便决不是唯物的。”（钱穆：《人生十论》4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