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过年
孤零零一个人住在这冷冷清清的房间里,没有母亲,没有孩子,没有丈夫。
苏青(图片来源:资料图片)
过年了,王妈特别起劲。她的手背又红又肿,有些地方冻疮已溃烂了,热血淋漓,可是她还咬紧牙齿洗被单哩,揩窗子哩,忙得不亦乐乎。我说:“大冷天气,忙碌作啥?”她笑笑回答:“过年啦,总得收拾收拾。”
我的心头像给她戳了一针般,刺痛得难受。过年,我也晓得要过年啦,然而,今年的过年于我有什么意思?孤零零一个人住在这冷冷清清的房间里,没有母亲,没有孩子,没有丈夫。
我说:“王妈,我今年不过年了,你自己回去几天,同家人们团聚团聚吧!”
她的眼睛中霎时射出快乐的光辉来,但依旧装出关切的样子问:“那么你的饭呢?”
“上馆子吃去。”我爽快地回答。
“真的,一年到头,你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吃;过年了,索性到馆子里去吃几顿,倒也……”说着,她的眼珠转动着快要笑出来了。虽然脸孔还装得一本正经,像在替我打算。我望着她笑笑,她也笑笑。骤然间,她的心事上来了,眼睛中快乐的光辉全失,忧郁地凝望着我,半晌,才用坚决的声调低低说道:“我当然在这里过年呐,哪里可以回家去呢?”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不肯放弃年节的节赏。
于是我告诉她愿意留在这里也好,只是从此不许再提起“过年”两字。
我莫名其妙的应声“哦”。
第二天,我刚在吃早点的时候,她踉跄地进来了,劈头便向我说:“过年了,邮差……”
我勃然大怒道:“邮差干我屁事?我不许你说过年过年。”
但是她不慌不忙,理直气壮的回答:“过年过年不是我要说的呀,那是邮差叫我说的,他说过年了,要酒钱。”我掷了两块钱给她,赶紧掩住自己的耳朵。
下午,我从外面回来,她替我倒了茶,慌慌地说道:“扫弄堂的——刚才——刚才也来过了,他说——他说——过——过——”我连忙摇手止住她说话,一面从皮夹里取出了五元钱来,一面端起茶杯。
她望着钞票却不伸手来接,只结结巴巴地说下去:“这次过年别人家都给十…十元呢……”
拍的一声,我把茶杯摔在地上。
菜汁溅在她的鞋上,袜上,裤脚上。她哭丧着脸说道:“我又说顺了嘴呀,记性真不好。”
从此她便再不说过年了,只是我的活钱还得付。每次她哭丧着脸站在我面前,我就掏出两块钱来;她望着钞票不伸手来接,我就换了张五元的;她的脸色更难看了,我拿起十元钞票向桌上一摔,掉转身子再不去理她。
我的亲戚,朋友,都来邀我吃年夜饭,我统统答应了。到了除夕那天,我吃完午饭就睡起来,假装生病,不论电催,差人催,亲自来催,一都加以谢绝。王妈蹑手蹑脚的收拾这样,收拾那样,我赌气闭了眼睛不去看她。过了一会,我真的呼呼睡熟了,直睡到黄昏时候方才苏醒。睁眼一看,天那,王妈把我的房间已经收拾得多整齐,多漂亮,一派新年气象。
我想,这时该没有人来打扰了,披衣预备下床。忽然听得楼梯头有谈话声,接着有人轻步上来,屏住气息在房门外听,我知道这是王妈。于是我在里面也屏住了气息。不去理她。王妈听了许久,见我没有动静,又自轻步下楼去了,我索性脱掉衣服重新钻进被里。只听得砰的一声,是后门关上的声音,我知道来人已去,不禁深深松了一口气。
于是,万籁俱寂。
我的心里很平静,平静得像无风时的湖水般,一片茫茫。
一片茫茫,我开始感到寂寞了。
寂寞了好久,我才开始希望有人来,来邀我吃年夜饭,甚至来讨酒钱也好。
但是,这时候,讨酒钱的人似乎也在吃年夜饭了。看,外面已是万家灯火,在这点点灯光之下,他们都是父子夫妻团聚着,团聚着。
我的房间黑黝黝地,只有几缕从外面射进来的淡黄色的灯光,照着窗前一带陈设,床以后便模糊得再也看不见什么了。房间收拾得太整齐,瞧起来便显得空虚而且冷静。但是更空虚更冷静的却还是我的寂寞的心,它冻结着,几乎快要到发抖地步。我想,这时候我可是需要有人来同我谈谈了,谈谈家常——我平日认为项无聊的家常呀!
于是,我想到了王妈。我想王妈这时候也许正在房门口悄悄地听着吧,听见我醒了,她便会踉跄地进来的。
我捻着电灯开关,室中骤然明亮了,可是王妈并没有进来。我有些失望,只得披衣坐起,故意咳嗽几声,王妈仍旧没有进来。那时我的心里忽然恐慌起来!万一连王妈也偷偷回去同家人团聚了,我可怎么办呢?
于是我直跳下床来,也来不及穿袜子,拖着拖鞋就往外跑,跑出房门,在楼梯头拚命喊:“王妈!王妈!”
王妈果然没有答应。
我心里一酸,腿便软软的,险些儿跌下楼梯。喉咙也有些作怪,像给什么东西塞住了似的,再也喊不出来。真的这个房间里就只有我一个人,这幢房子里就只有我一个人,这个世界上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吗?这般孤零零地又叫我怎过下去呢?
我想哭。我跟着拖鞋跑回房里,坐在床沿上,预备哭个痛快。但是,哭呀哭的,眼泪却不肯下来,这可把我真弄得没有办法了。
幸而,房门开处,有人托着盘子进来了。进来的人是王妈。我高兴得直跳起来。那时眼泪也凑趣,淌了下来,像断串的珠子。我来不及把它拭去,一跳便跳到王妈背后,扳住她的肩膀连连喊:“王妈!王妈!”
王妈慌忙放下盘子,战战兢兢地回答:“我…我刚才打个瞌睡,来得迟……迟了。”
“不,不,”我拍着她的肩膀解释:“你来得正好,来得正好。”
她似乎大出意外,呆呆望着我的脸。我忽然记起自己的眼泪尚未拭干,搭讪着伸手向盘中抓起块鸡肉,直向嘴边送,一面咀嚼,一面去拿毛巾揩嘴,顺便拭掉眼泪。
王妈告诉我说道鸡肉是姑母差人送来的,送来的时候我正睡着,差人便自悄悄地回去了。我点点头。
王妈说顺了嘴,便道:“还有汤团呢,过年了……”说到这里,她马上记起我的命令,赶紧缩住了,哭丧着脸。
我拍拍她的肩膀,没发怒,她便大起胆子问我可要把汤团烧熟来吃。我想了想说:好的,并叮嘱她再带一副筷子上来。
不多时,她就捧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团来了,放在我面前。但那副带来的筷子仍旧握在她的一只手里,正没放处,我便对她说道:“王妈,那副筷子放在下首阳,你来陪我吃着。还有,”我拿出张百元的钞票来塞在她的另一只手里,说道:“这是我给你的过年货钱。”
她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一手握着筷子,一手握着钞票,微微有些发抖。
我说:“王妈,吃汤团呀,我们大家谈谈过年。”
她的眼睛中霎时射出快乐的光辉来,但仍旧越趄着不敢坐下。骤然问,她瞥见我赤脚吸着拖鞋便踉跄过去把袜子找来递给我道:“你得先穿上袜子呀,当心受凉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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