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生于官宦门第,幼年因父亲卷入戊戌变法而家道中落;少年苦读奋进;中年历经战乱、家破人亡,看透世态炎凉,最终在年过半百时遁入空门,于南华寺受戒。宽能法师的九十五载人生,可以说是一部中国近代史的侧影。她不仅是佛门修行者,也是历史的见证人:亲历清朝覆灭、民国动荡、抗战烽火,更在新中国获得新生,成为佛教界代表。这份自述,是一位比丘尼的修行志,更是一位世纪老人对沧桑岁月的沉静回望。
出身书香门第
我的祖籍在广西桂林市郊临桂县两江头村,俗家姓龙,名六纬。祖父龙朝言,字寅绶,清光绪初年曾任翰林院编修、江苏煦容知县等职,后因病休职,在我出生前即已去世。叔祖焕轮,光绪年间曾任翰林院编修和广东曲江、澄迈知县。父亲龙泽厚,字积之,清末优贡出身,先后在四川、江苏、上海、广东等地任职,当过知县,还做过大学校长。
家庭突遭变故
我虽然出生于书香门第、官宦之家,而从童年时代起,即饱尝人生忧患,深感世态炎凉。在我三岁那年开始,家中发生了一连串的不幸和变故。先是父亲突然吃了一场官司。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六君子”遇害,父亲因与康有为关系密切而受到株连,被捕入狱。两年后释放出狱,瘦骨嶙峋,胡子长长的。那时我才五岁。
父亲坐牢期间,我家生活陷入了困境。一家五口,全靠母亲一人做针线活所得的微薄收入维持。父亲身在牢笼,母亲陈元华焦虑如焚,无计可施,只好向平日常相来往的宗仰老和尚求救。而这位慈悲为怀的出家人,除了叫母亲每日多念几遍《大悲咒》之外,也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由于这样,孩童时代的我便开始同佛经发生了接触。
宽能法师伏案工作
我的读书生涯
父亲出狱之后,旋即前往广州,并在友人的劝说下留在广东,在省教育局任职。不久,又把我们全家从上海接到广州,住在小北门大石街。我就在位于这条街的初级女子师范附小读书,母亲在女子师范做训育员。我现在会说粤语,就是那个时候学会的。
那时候,学校里读的是四书五经,开学时还得拜孔夫子。记得1908年光绪皇帝死的时候,每个学生都要在腰间束一条白布,为皇上戴孝。学校里设有孝堂,学生上学先要到孝堂拜过皇上牌位,然后才上课。
在我踏进校园的那一年,父亲应聘到汕头担任大同大学堂堂主(相当于现在的校长)。大同大学位于南海之滨,环境优美。每逢节日假期,父亲常常接我到他那里玩耍。在那里,我认识了与父亲同事的梁启超。戊戌政变后,梁启超成了闻名全国的“革命党”。父亲因与梁启超交往甚密,也被人目为“新党”、“革命党”。当时正在曲江当知县的叔祖焕轮,也因此断绝了与父亲的来往。
在主持大同大学堂校务期间,父亲有暇常常研读《易经》,有时还向我和姐姐讲述他的心得。这对于我后来信仰佛教有一定的影响。
十二岁那年,我由附小升入女子师范。当时班上最要好的同学,要算是王淑宜。我们的学习成绩经常名列前茅,在班上不是我第一她第二,就是我第二她第一。我除了勤奋学习,还酷爱体育运动,经常参加玩秋千、哑铃等活动,因此身体素质较好。今年我已九十四岁,还能有现在这样的体质,可以说是那时候打下的基础。
宽能法师青年时期(右)与亲友合影
我的不幸
然而对我来说,更为不幸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十五岁那年,当我在广州女子师范毕业,回到广西桂林探望老家时,忽然得了一种奇怪的毛病。在短短的几天时间中,满头黑发差不多全部掉光了。头顶光秃秃的,哪里还象个姑娘家的样子呵?!在此之前,我整天梦想着读完师范上大学,而后再出洋留学。在我未来的道路上,仿佛充满了希望和阳光。可是现在,所有这些一下子全完了。我难过得病倒了。
父亲、母亲都是笃信佛学的,为了减轻我内心的痛苦,他们要我到灵学会去抄写佛经。佛家经典中反复宣扬的那种与世无争的思想引起了我的共鸣,我心里想:“就这样默默无闻地了此一生吧!”
在家里,我是父母亲的掌上明珠。他们见我头发掉光,心情苦闷,比我还要焦急难受,便在北京、上海等地邀请名医为我诊治。十九岁那年,一位中医所开的药方竟奏奇效,我那久已光秃的头顶又长出了浓浓的黑发。我们全家高兴到了极点。为了表达对那位中医师的衷心谢意,我花了整整三个月时间,绣了一幅很大的中堂画和对联送给她。
然而好景不长,民国初年军阀混战,政治腐败,局势动荡,父亲在官场中的起落浮沉,往往使我家的生活受到影响。也许是由于心情过分抑郁的缘故吧,二十一岁那年,我旧病复发,头顶上的黑发又全部掉光。多次服用原来的药方也无济于事。
1921年,我随同家人到上海就医,找遍中西名医,仍然没有好转的希望,我的心情越加忧愁。父亲叫我到斜桥道德社抄写经文,借以解除愁闷,消磨时光。同时,母亲又带我到玉佛寺听梅光羲居士讲解佛经唯识论,佛教教义逐渐在我的心坎深处播下了种子。
宽能法师阅读人民画报
更为不幸的姐姐
提起我的姐姐,她的命运比我更不幸。姐姐名叫九经,她博学多才,尤长文学,因此为国民党一个姓焦的立法委员看中,尔后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立法院院长于右任作媒)结了婚。
婚后不久,夫妻之间感情上便产生了裂痕,姐夫对待姐姐态度十分粗暴,不久之后竟接连讨了两房姨太太。姐姐气极,愤然离家到外面办学,姐夫不但不思己过,反而变本加厉,在精神上百般折磨姐姐,致使婚后十二年姐姐即愤而死。这场由于婚姻不自由而造成的悲剧,令人不寒而栗。尤其使我万分气愤的是,姐姐尸骨未寒,这位身为立法委员的姐夫,竟然恬不知耻地向我求爱……。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我算是看透了。就在这个时候,我产生了遁入空门,修持佛学,以求解脱一切世俗烦恼的念头。
宽能法师打坐中
国难与家难
然而,人间的烦恼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解脱的。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抗日战争爆发了。蒋介石“消极抗日、积极反共”,导致了国民党军队的节节败退。眼看这样下去,终有一天南京会沦于日寇铁蹄之下,我和曾任国会秘书的哥哥便陪伴父母亲,全家回到久别的家乡桂林。哥哥在省政府税务局任副局长。我先是在家照料双亲及侄儿们的生活,继而又拿出历年积蓄的一万多元,与人合作,在桂林市内的阳桥附近开办锯木厂,由我担任董事。
1940年,母亲因病去世。
1944年,日本侵略军为了打通由南中国到印度支那的陆路交通线,向湖南、广西发动大规模进攻。国民党军队望风而逃,湘、桂全线大溃退。父亲不幸死于战乱之中。随之而来的是哥哥的死和侄儿们的失散,更使我如雪上加霜。日寇沦境前夕,风声鹤唳之中,哥哥带领税务局的职员疏散到昭平。其时民穷财尽,而那些职员却只知每月伸手要薪水,哥哥又气又急,却又无计可施,不久便病死在昭平。哥哥一死,一向由我照料的几个侄儿又下落不明,这使我忧心如焚,五内俱伤,欲求解脱而不可能。
宽能法师出席广西政协四届五次会议
决心遁迹空门
抗日战争胜利后,我首先想到的是寻找侄儿。想方设法筹措路费奔赴昭平,花了两三个月时间,几经周折,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尚在襁褓中的、最小的侄儿。而早年失散的大侄儿却在重庆找到了职业,赶到昭平找我们来了。我喜出望外,小侄儿从此有人抚养,用不着我当姑姑的为他操心了。
离开昭平,我到了梧州。当时,在桂林筹措的一点点钱也已用光,因此首先得解决工作和吃饭问题。哥哥在省税务局任职时的一些下属和朋友,光复后到了梧州,仍在税务局工作。他们中有些人,在桂林时常常是我家的座上客,不时给哥哥送礼,亲热得不得了。而当哥哥已经不在人世,他的妹妹穷途潦倒,衣食无着,正需要别人的同情和帮助的时候,他们却报以白眼,视我为路人。经百般恳求,局长才勉强同意让我在局里当个录事。三个月以后,国民党政府由于发动内战财政支绌而大批裁员,我这个小小的录事首先被辞退了。
这个时候的我,年已半百,历经坎坷,饱尝辛酸,职业无着,借贷无门。心情的沉重和哀伤是可想而知的。回想半生经历,不觉思绪万千,世道如斯,做人是多么难呵!一天,我肚子实在饿了,不由自主地移步来到西竺园尼姑庵,要了一碗斋面。一边吃,一边想:我何不就此遁入空门,做个出家人,过几天心境平静的日子呀!
我的虔诚感动了住持,不久,我住进了西竺园幽静的庵舍里。在那里,我度过了将近一年的时光。
受戒南华寺
1947年,在我的一生中是个重大的转折。这年,广东曲江南华寺要举行“千佛大戒”,就是说要接受一千个俗人受戒出家,这对于早已要求出家的我来说是个极为难得的机会。在我的坚决要求和道友们的帮助下,西竺园住持同意让我和另外四位师兄弟(包括现在西山洗石庵的昌慧法师)一起前往受戒。
我是怀着极度虔诚的信念受戒出家的:人生一世,不外一个苦字,难得一样是如意的,唯有修持佛学,摒弃种种俗念,才能解脱一切烦恼。“忍一点风恬浪静,退三分海阔天空”。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出家人就该这样。试问不栽树,哪来的果?不修阴德积行善,哪得成正果?
南华寺旧称宝林寺,位于曲江县城以南曹溪畔,创建于南朝梁天监三年(公元504年),寺庙规模宏大,四周峰峦奇秀,古木参天,唐代禅宗六祖慧能曾在此讲经说法,是中国佛教著名寺庙之一,号称岭南第一禅林。我们来时,寺中原有男女僧众一百多人,同时前来接受千佛大戒的一千多人,年长者居多。住持僧虚云大和尚为我起了个法号,叫“释宽能”。虚云大和尚是位高僧,他修研佛学造诣很高,并以其高行大德在佛教界享有很高的声誉。1959年圆寂(去世)于江西云居山真如寺,享年一百二十岁。
虚云大和尚是我的戒师,说起来,他该是我的第三位师父了。我在佛教界的第一位师父,是苏州灵岩山寺的印光老法师。他也是有名的大德高僧,是净土宗的第十三代祖师。在佛教诸流派中,我属净土宗,这主要的就是由于受到印光老法师的影响。我的第二个师父,是南京毗卢古寺的圆瑛老法师。他使我懂得不少关于佛学的道理,我曾根据他的讲述和我个人的认识,记录整理写出了《三乘教义》。圆瑛老法师读后十分高兴,曾作诗称赞:“善根宿慧是前因,好似莲花不染尘。矢志保贞归佛院,楷模巾帼有斯人。”
《三乘教义》这篇佛学著作,后来由中华商务印书馆作为“佛教小丛书”之一出版发行,受到国内外佛教人士的重视。
南华寺的寺规和戒律比较严格,佛门的日常生活也比较清苦。早晚要做佛事,每天只吃两餐。但是对于尝尽人间冷暖和饱受颠沛流离之苦的我来说,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南华寺中有几座藏经楼,收藏经书逾万卷。每天除了做佛事,我就到藏经楼去,潜心研读《释藏》等佛家经典。深深的寺院,奥妙的经书,把我和纷纭复杂的尘世隔绝开来了。我自觉暂时得到了解脱。
驻锡桂平西山
对我来说,真正的解脱是在我来到西山,更确切地说是在桂平获得解放之后。
1949年7月,经蒋淑英居士(国会议员程修鲁的夫人)等人的大力推荐,桂平西山风景区建设委员会去信南华寺,邀请我前来桂平主持西山佛务。我在南华寺过惯了,来不来西山,一时犹豫不决。后来桂平方面又接连去信,情词恳切,我不得不来了。
当年9月,我来到了桂平。那时候,西山上的几座寺庙,大门深锁,洗石庵还堆满了军火弹药。目睹赫赫名山,一片破败荒凉,令人为之心酸。几经交涉,国民党县政府才把庵里的军火搬走。接着又得到城里一些居士(不出家的佛教徒)的热心帮助,重新收拾庵堂。农历中秋节,我住进了洗石庵,恢复礼佛活动。12月初桂平解放,不久便成立了人民政府。
万万没有想到,象我这样一个身居古刹的老尼,在社会上竟然有了政治地位。先是人民解放军派代表找我谈话,说是宗教信仰自由,请我继续主持西山的佛教事务。后来,人民政府又组织我到武汉、北京等地参加佛教协会活动。在一次大会上,我被推选为中国佛教协会的常务理事。近年来,我还被选为县人民代表和县政协副主席,并当上了自治区政协委员。我深深感到,在共产党领导下的新中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根本改变了。我经历过满清、民国两个朝代,从没有遇到过如此关怀人民的政府,而这个政府又是如此受到广大群众的拥护。
坚持佛事活动
已故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巨赞法师,抗战期间驻锡西山龙华寺时曾著文提出推进新佛教的主张,号召所有的佛教徒走“学术化、生产化”的道路。三十多年来,我和其他僧众为实践巨赞法师的这一主张做了不少努力。我们的汗水没有白流,在党和人民政府的关怀和支持下,解放前夕一度濒于绝迹的西山名茶得到了恢复和发展,产量大幅度地增加了。
三十多年来,我一直坚持修研佛学,做佛事,从不间断。但我从来不滥收出家人。我觉得,时代不同了,在今天的社会里,真正要求脱离尘世受戒出家的人是少之又少的。作为社会意识形态还将长期存在的佛教,今后仍然需要有人从事专门的研究。党和国家允许信仰宗教自由,许多名山宝刹(包括我们西山洗石庵)今后仍然需要进行正常的佛教活动。但是专门从事佛学研究和管理寺庙的人才,今后主要是由佛教协会开办的佛学院来培养,用不着我们出家人去操心了。
诚然,佛教界也有过令人不堪回首的日子。然而由于党和人民政府英明领导,十年动乱期间“四人帮”恣意破坏宗教政策,大肆摧残佛教人士的现象,很快便被纠正过来了。
1979年5月,巨赞法师从北京来信,信中说:“‘文化大革命’前后,屡从桂平传出余死讯,甚至谓见诸报端。最近冯振教授来书言,78年3月在南宁,闻桂平西山比丘尼言,余在新疆劳改队中不幸逝世。实则余未去新疆,虽被禁七年半于北京看守所中,而从未劳改,身体仍健。”信中还附了他的一首诗作:“西山景色近如何?犹忆当年忧国歌。噩耗屡传余仍健,殷勤中谢萨婆诃。”
我给巨赞法师复信说:十年风雨过去,现在桂平西山的景色更佳,水更甜,茶更香,寺庙修葺一新,出家人可以无忧无虑地从事正常的佛事活动了。阿弥陀佛!
图/文 广西桂平洗石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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