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诚石自平：石竹山狮子岩田野调查小记

崇祯十年五月，在狮子岩“住静”的隐元禅师，应曾任四川道监察御史的乡贤林汝翥及黄檗耆旧之请，准备下石竹登黄檗，就任万福寺住持。狮子岩侧有巨石如舟，人皆以其当道碍行为叹。隐元禅师跏趺石上，炷香持咒默祷龙天：此去黄檗，若法道果行，此石可平。第二天一大早，侍者来报，“奇哉，石已平矣”。隐元禅师说，看来我的愿力有了征验，遂提笔在崖壁书丹“自平石”三字，并写下一首《自平石铭》：“匪石弗平，我心不诚。心既诚矣，其石自平。既平且诚，吾道大行。”五个月之后的十月初一，四十六岁的隐元禅师，结束在狮子岩六年多的“幽居”，从容走下石竹山，在黄檗山熨斗峰栽松数万株，以此为当山之记，从此开启中兴黄檗大业。

“非异景不足以栖异人”

狮子岩，这块“岩石”非同小可，这里是隐元禅师的“发韧地”，正是因为隐元禅师在这里修法弘道，其弟子独往性幽写下一部《狮子岩志》。可以说，中国有志书为其“立名”的“岩石”，不会有几块。

据《狮子岩志叙》记载：“狮岩去石竹不远，本师和尚初习静其中。手辟辽天居，又辟团瓢亭。诸境层折幽奇，春则翠色囊峦，夏则云衣变石，秋则蝉声捲叶，冬则雪浪挑空。”狮子岩就在徐霞客曾经登临的石竹山的西侧，岩上有十二景：狮子峰、梅阴洞、鹦嘴石、卧云床、茑松阶、罗门径、石壁榕、辽天居、自平石、翠石屏、掷珠泉、团瓢亭。

仁人自是爱山静，智者天然乐水清。隐元禅师酷爱石竹狮岩之静幽，颇喜石竺清湖之泠净。四十不惑之年登上狮子岩，“种蔬薯为食”，“日常运石砌阶”，其淡泊“人所难堪”，而隐元禅师“怡然自得”。在狮子岩剃度了良哉、良冶、良者三位高徒。隐元禅师所为，正如梦窗禅师所言，“莫怪愚蠢玩山水，只图借此砺精明”。

狮子岩是一处“祯祥既现，灵气所钟”的“清净之域”。此地别具洞天，无限妙趣，在岩上俯瞰清幽的湖水，极目万顷烟波，大有“按下云头，俯观浊世”之概，心中自是坦坦荡荡荡，禅意畅怀，自得于中。狮子岩的形胜让人大开胸襟，比如石竹西的狮子峰，形如狮子凭空，首尾蹄嘴都很像一头雄狮，让人时刻都在听闻“狮子吼”。而鹦嘴石咋看都像一个鹦嘴，在草丛中振翅欲飞。难怪隐元禅师一直钟情石竹林间的“真栖美境”，写下“无端卓锡傍仙家，惹得浑身是紫霞；就石寻源穷鸟道，满岩缭绕散天花”的狮岩之诗。而其弟子独往性幽更是了悟其中之趣，说狮子岩之于隐元禅师，就是“非异景不足以栖异人”。

日僧遥拜狮子岩

登上石竹山，攀至狮子岩，到达自平石，凭吊黄檗胜迹，追怀祖师功德，不仅是国内外黄檗学研究者的渴望，更是日本黄檗宗僧众的心愿。2023年10月，日本黄檗宗近藤博道管长，率黄檗宗大本山僧众提出“登岩祭祖”，无奈山路阻断，无法成行，只好站在山脚下仰望山巅，遥祭祈祷，为宗祖献一瓣心香。

2024年5月，八十多岁的日本黄檗文化研究所副所长田中智诚，借来我国参加学术会议之机，专程从浙江来到福建，希望福建省黄檗禅文化研究院的同行给予安排，到石竹山狮子岩参拜祖师道场。石竹山管委会工作人员告诉我们，由于山荒寺废已久，仅能到达隐元禅师“手辟”的辽天居，此地位于石竹后山西部的半山腰。攀上十二景中的狮子峰、卧云床和团瓢亭，已经无路可寻。去往自平石根本就没有路，原有的山径因年久圮毁，无人知晓，无人走过，早就被荒草野树覆盖，根本无法攀爬。而且，早些年，林场管理人员往林间放养过一批眼镜蛇，暑热潮湿时毒蛇出没，进山很危险。所以，管委会专门在山路上设置了“此路不通，禁止通行”的警示牌。无奈，田中智诚长老也只能在石竹山下徘徊遥望，留下了难以挥去的遗憾。

难得的是，福清市文化体育和旅游局得知这一情况后，及时组成石竹山工作专班，对全山摩崖石刻、碑刻、钟铭进行摩拓并涂红保护。这期间，安排专门人员铲除了通往自平石的没人高的野草杂枝，搬走了横卧在沿途的乱石，勉强露出了本不是路的一个“路的轮廓”。

斩棘披荆爬上山

2024年12月29日，福清市文化体育和旅游局局长杨锦嵩率领福清市文物局、福建省黄檗禅文化研究院、黄檗学研究会和黄檗书院的专家组成的田野考察小组，从石竹山辽天居出发，开启狮子岩登顶考察之行。大家一边聊着自平石的传说，一边勾勒着狮子岩的美景，要用双脚一步步踩实脚下的路，去丈量史志文献中的那些迷人所在。

辽天居是隐元禅师的闭关之所，有气象万千之概。隐元禅师曾手书“目富千峰翠，胸清一带流”一联，挂在辽天居的门楹。如今的辽天居，是一座奉祀道教重要尊神文昌帝君的大殿。左偏殿供奉着文运之神魁星，右偏殿供奉理学宗师朱熹。辽天居的后身就是翠石屏，这里古树幽花，四时点缀，荡入溪流，苍翠可爱。

站在翠石屏前，大家首先看到的是横放在地上的“辽天院”石匾额，可惜断为三截，仅“辽”字得以保全，其它二字均被敲砸，笔划有部分缺失。“辽天院”石匾右上方是“欢喜园”摩崖，左前方下部是一潭清水，泉壁雕有“影翠池”三字，这就是狮子岩十二景中的“掷珠泉”，泉水从翠石屏之上悬空而落，溜滴如珠，冷韵袭人，湿人衣裾。“辽天院”石匾左上方是“卧雪处”摩崖。“卧雪处”的左前方是“西山晚照”和“快哉”两处摩崖。

“辽天院”石匾正前方，是三块并排的石碑，右侧的一块是《中华民国八年岁次己未蕸月修理大帝庙附见仙君楼各善信乐输缘金开列于左碑》，从这块碑可以看出，民国时期这里已经是道教的道场。中间的一块碑，没有碑额，碑上雕有“乾隆戊戌年阳月修理三宝殿、观音堂，新建大帝庙”“嘉庆戊戌菊月重新三宝前座”两段文字，立碑的“缘首”是陈俊侯，奉缘金三十两。其他信众有任、卓、谢、陈、王、柳、倪、何、吴、马、杨等十余个姓氏，柳姓约占一半。最左边那块《修缮辽天楼及修理大路碑》，是“僧逢奇”及监生王维新等人所立。碑上开列奉献缘金的信士，主要姓氏有倪、何、陈、郑、谢、石、柳等。两块碑上的姓氏大体相同，应该都是附近村子里的村民。

顺着“卧雪处”摩崖左侧的山径上山，不远就是“梅阴洞”，属于狮子岩十二景之一。《狮子岩志》记载：“洞在下院后，其中空洞幽邃，外则石榻胪列，堪憇坐焉。四边梅树拱拥，稠密成阴，故名梅阴洞。”梅阴洞是隐元禅师禅余“烹茗趺坐”之地，可惜现在已经看不到洞，也没有什么“稠密成阴”的梅树了。往上继续攀登，就会看到不少大榕树，这些就应该是狮子岩十二景之“石壁榕”。“榕在辽天肩左，高挂削壁间，梢拂绝顶，其根盘曲抱石，历风霜如故。时有好鸟栖吟其上，仰视之亭亭千尺，不可扳跻云。”《狮子岩志》的这段记载，正与我们看到的相吻合。

走过“石壁榕”，脚下就基本没路可言了，厚厚的腐枝烂叶、石块草根，根本无处下脚，往上爬只能靠手拽着藤条，一点点蹲着挪蹭，还要小心藤上锋利的刺针。接连攀上三四处陡壁，是一段相对平坦点的崖下小径，走不多远就看到一处刀切一样平整的崖壁，上刻“卧云床”三个摩崖楷字。这仨字没有描红，可见石刻维护的相关人员根本无法找到这里。《狮子岩志》是这样记载“卧云床”的：“床在鹦嘴石上，登者盖数曲而至。其平坦宛如一榻，云烟喷薄，或传有神仙偃卧其中，坐次万境幽凉，辄欲寐去，故名卧云床。”这段记载，一是说明这是一处难至之地，要“数曲而至”。二是描绘这里是一处“云烟喷薄，万境幽凉”所在。

过卧云床后再向上攀，就是“茑松阶”，过了“茑松阶”就是“萝门径”。虽然说着很轻松，一句话就走过了“狮子岩十二景”的俩景，但“自梅阴洞至辽天居迢逓层折”，“藤萝高丈余”，“曲而又峻”，非常难行，很多野生长满刺的茑萝，缠绕着松栢，直接就把路给拦住了。也因此成为一景，得名“萝门径”，为登顶者必经之路。

穿过萝门登狮岩

穿过萝门径，狮子岩登顶之路，算是已走过大半，剩下的已是“无路可走”，完全靠拽着藤条攀爬了。而且，山林愈加茂密，考察小组一行人也渐渐拉开距离，彼此间高喊“你在哪里”，“是往左边的崖上爬吗”。可见，这是一种向山野纵深的挺进，这种情况下考验的不仅是人野外工作能力，还有冷静的判断力和时刻警醒的安全意识。好在天气晴朗，阳光透过大木的叶隙洒下来，舒缓了大家的心情，疲劳也一下子散去。杨锦嵩局长召集小组人员在古榕下一块平地集合休整，并对后面的山路方位交底沟通，大家以“行百里者半九十”互为勉励提醒，之后又手脚并用开启“狮子岩”冲顶。

大家互相扶持，你拉我一把，我推你一把，路虽陡峭，但“爬行”还算平安顺利。不知不觉中，一行人突然觉得天大亮起来，抬头向上望去，狮子岩就在头顶。攀上一块巨石，崖壁上的“自平石”三字映入眼帘。大家一起欢呼，我们到了，我们攀上了狮子岩。有人说，真是“无限风光在险峰”；有人说，“没有向导，我们根本无法找到狮子岩”。的确，独往性幽在《狮子岩志》里曾经慨叹：“游客骚人知探石竹奇，不知有岩。非不知有岩也，盖异质芳姿，匪世人所得”。

融山诸奇观，称石竹为最，狮岩为胜。此刻，我们站在岩前，观花容野色，听鸟语溪声，感受狮子岩“岩首尾似狮，雨则乘风咆哮，晴则露爪张牙”之概。同行的陈博士拿出清初莆田人吴起蛟所作《游狮子岩》，为大家吟读：“绝壁分天半，穿云得径通；人堪石共语，佛必与仙同。胸大藏千壑，月孤挂一峰；梅花予所梦，留语寄东风。”是啊，我们“穿云得径通”，历尽周折到达狮岩“绝壁”，是得要在此“留语寄东风”。

攀登狮子岩前，我们作了功课，查阅独往性幽《狮子岩记》所载：“自平石其平坦如削，和尚隐静时犹自倾欹。一夜独坐石上，持咒默以道之行否为祝。次早，石果自平，奇已。然则国家兴废，人生显晦，出处岂非天哉。石上为团瓢亭，亭接木梯而登，下瞰辽天居，烟树苍茫，寒溪倒影，挺然独竖。时有异禽出没，其间幽花，点缀其侧，遥望之若瓢。”

此时，我们站在自平石上，踮起脚尖抚摸隐元禅师书丹的“自平石”摩崖，满目所及尽是苍茫野色，石右侧山间有泉眼，涌出汇为青青溪流，向岩前绕去，真是一处“脱俗能忘世，幽栖可避尘”的净地。自平石所在岩顶，为团瓢亭，隐元禅师“以其巍悬似瓢”而名之。此亭在时“挺然独峙”，如今已不见踪影，只有草丛里的碎瓦残砖，还在默默记载着亭子的存在。

其心若诚石自平

崇祯七年仲春，隐元禅师“攀藤删棘”，登上狮子岩，坐在大石上，“仰观岩壁之下”的翠茂松林，吟诗偈一首：“芒鞋踏破脚尖新，独占人间第一贫；有法求时非得力，无锥卓处却相亲。悬岩石怪空流翠，削壁松幽不惹尘；堪叹茫茫烟浪里，活埋多少丈夫真。”

明末清初黄檗山檀越林继京写有《游狮子岩》一首：“争言石竹折西峰，别有云岩隐旧松；及到景随情共转，始知名与实相从。”融邑里人林森发，曾专程登上岩顶，写下一首《自平石》：“大地何须叹未平，静看一石自然明；谁人更出辽天手，旋转河山此日倾。”

正如本文开头所写，崇祯十年（1637），隐元禅师应请住持黄檗。临行前，禅师坐在岩侧的如舟巨石旁，炷香持咒默祷，第二天一大早，侍者来报“石已平矣”。隐元禅师就此写下《自平石铭》，发出了“心既诚矣，其石自平”的慨叹。

十七年后的顺治十一年（1654），隐元禅师应请东渡扶桑。在长崎一年多后，来到大阪普门寺住锡。没想到的是，“自平石”的故事，还广受日本幕府和地方长官的关注。顺治十二年十月初二，当时的京都所司代板仓重宗（即德川幕府管理京都一带的最高行政官员）拜见隐元禅师，“谦恭致重，恨见之晚”。十九日，板仓重宗“打茶亲奉致敬”。茶毕至丈室，板仓重宗问隐元禅师：“和尚住静坐禅时，有石自平，甚奇特。路中来，还见有奇特事么？”隐元禅师说：禅门下不作奇特，但要人明心见性成佛矣。然奇特神妙，小乘之事，非大道也。”

隐元禅师弟子即非禅师东渡之后，也被问起“自平石”之事。即非禅师说道：“实有此事，无可疑者。足下无端起此一疑，这块石头早碍在胸中了也。山野不忍袖手，直为劈胸拈出也。”即非禅师与隐元禅师一样，也认为不应执着于这块石头。由此而来，“自平石”本身的“公案”色彩到愈发明显，也成为一段禅门佳话。

隐元禅师法嗣性心曾作《题自平石》一首：“点头已识通顽偈，醒世难忘半醉人；天地欲平先到石，自令千载不生尘。”

是啊，隐元禅师从狮子岩到黄檗山，又从福建黄檗山到京都太和山，直到开创日本禅系三宗之一的黄檗宗，“点燃三百年已灭之宗灯”，为江户时期经济社会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成为中日文化交流的一座丰碑。

天色将晚，我们从狮子岩下山。不知名的古木，高大参天。脚下峥嵘，依旧是乱石杂草，我们踏着鸟声，远眺石竹湖水，回首遥望狮岩之巅的“自平石”，内心充盈的，满满皆是隐元禅师的诗偈：“匪石弗平，我心不诚。心既诚矣，其石自平。既平且诚，吾道大行。”

内容来源：福清市文化体育和旅游局

作者：福建省黄檗禅文化研究院副院长白撞雨 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