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是中国思想发展史上的一只重要思想体系,其创建和发展使由印度佛教传入的佛教彻底中国化。圆悟克勤的禅法思想集杨岐派禅法之大成,不仅推动了禅学的发展,而且影响到宋代理学的形成。
临济宗自汾阳善昭禅师为了接引学人,撰集禅宗公案百则编辑成近似于“禅法问答汇编”式的《百则》出现之后,“文字禅”另辟途径,异军独起,使禅法由“不立文字”向“不离文字”发展,借助于文字启发禅悟,虽然曾经招致禅宗内部的非议甚至讨伐,但无疑是一种重要教学手段,同时对于世人了解禅宗并深入佛教,成为重要的宣传手段。这种借文字而弘扬禅法“文字禅”由圆悟推向顶峰,尤其是他的《碧岩录》,被日本禅僧奉为与六祖惠能《坛经》合璧的圣典,列为宗门七部书之首,至今仍是中国思想发展史上的重要典籍。除《碧岩录》外,圆悟克勤还有另外几种重要的禅学著述,如《圆悟佛果禅师语录》《佛果圆悟真觉禅师心要》与《佛果击节录》等。它们与《碧岩录》一样,都是圆悟克勤禅学思想的重要体现,是研究圆悟克勤禅学思想的主要分析依据。
圆悟克勤“家世宗儒”,有很好的传统文化底子,而本人又慧根极佳——“日记千言”,本该是一个或可在仕途上走出前途的种子。但其自幼即对佛法深有好感,终于去家为僧,研习佛法。其初学佛,对经教文字非常执着,尤其对《楞严经》之类颇下功夫。圆悟克勤后来能够自由地出入却不粘滞于经教文字,能够在文字禅修持上达到很高的境界,应该说,早期的类似训练起了很大的作用。在其一场大病后,圆悟克勤悟出执着于经教文字终非正道,于是改弦更张,转投真觉惟胜禅师学禅,进而出川,广参宗门巨匠如玉泉承皓、大沩慕喆、黄龙祖心、东林常总等,最后投到五祖法演门下,于《小艳诗》并鸡鸣声中开其心眼。如此兼收并蓄的学禅经历,让圆悟克勤从古德今人中吸取了丰富的禅学营养,熔铸成了自己汪洋恣肆而又和风细雨的禅法特色。称其汪洋恣肆,是就其博大气派而言,古则公案、遗偈禅话无所不通、信手拈来;称其和风细雨,是就其绵密渗透而言,接引学人没有隔阂门限、亲近易入。故在圆悟克勤门下,许多他处未能开悟的禅师最后尽得了却大事。
(一)举公案与示心要
圆悟克勤《碧岩录》的问世,开启了禅学思想史上注释公案的新阶段。恰如有的学者所称:“《碧岩录》是一部注释性的禅宗著作。在禅宗发展史上,它标志着一个新的阶段,即由讲公案、逗机锋的《灯录》《语录》阶段,发展到注释公案、机锋的阶段。”以公案言禅、指示心要,是圆悟克勤禅法最为显著的特色之一。这不仅因其撰写了《碧岩录》《佛果击节录》之类公案评唱著作,还因为其平时开堂说法总是离不开引用公案古则,信手拈来,随机点评,而不是凭空说禅、口吐莲花,使人云遮雾绕、懵懂难会。
简单地说,“公案”就是禅家通过机锋语、棒喝等手段指点学人修行,并用文字记录下来的语录或灯录。在《碧岩录》的一则评唱中,圆悟克勤自己解释说:“且如诸佛未出世,祖师未西来,未有问答,未有公案已前,还有禅道么?古人事不获已,对机垂示,后人唤作公案。”对于公案是否能够明白会通,是禅悟的一个重要衡量标准,故古代大德们常常通过对公案进行颂扬来表达自己禅悟的心境。
(二)立文字与去知解
中国禅宗,从早期禅师主张的渐修禅,到六祖禅师所极力主张的顿悟禅,再到两宋时期逐渐流行的文字公案禅,最终主张都不外是觉悟自心实相。其宗旨不出四句:“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何谓教外别传?曰:经教之外,另辟蹊径,特别传授,教内真传。何谓不立文字?曰:不涉言句,不执文字。何谓直指人心?曰:以心传心,以心开示,单刀直入,直显人心。何谓见性成佛?曰:自觉本性,彻见自心,直达归源,即心是佛。
禅宗发展到五家七宗之时,便逐渐向文字禅方向发展,各种禅宗语录层出不穷。这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走向了起先禅宗所极力避免的那种宗教化形式,可以说,文字禅的出现与禅宗以心传心的实质已是相差甚远。这时的禅宗,似乎已有偏离中国禅大方向的倾向。有学者曾对禅宗中的“文字”有过评说:“无论是在禅宗研究领域还是在文学研究领域,‘文字’都是一个具有‘形式主义’嫌疑的名声不佳的字眼。‘文字禅’自然是遭到忽略或贬斥的现象,一般学者认为,禅宗发展到宋代,已失去思想史的意义。”
但是,站在另一角度,这种趋势的出现似乎又是必然的,从禅学思想史上看,禅宗流派的发展始终都伴随着一个难以根除的问题——禅语言学的问题。简单地说,禅师与学人之间的禅机问答必然带有言说与所指,然而凡从言语文字上去作知解,以期讨得禅宗宗旨的都无法得到祖师认可。既然禅宗的宗旨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那么对于禅的领悟就不能依赖对于语言进行知解而得到的经验,而是要通过灵明的“知”,这种“知”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理解,而是一种禅家所讲的般若智慧或者是顿悟。这样一种“知”的观念在荷泽神会的禅学思想中叙述得较多,在神会禅法中“知”的观念是其重要的思想核心。神会提出“知”并非是作为意识层面的智慧,亦不可作“知解”之意,尤其是对于世俗层面的文义死句和言语知解要极力绝弃,这一点在后来的圆悟克勤禅法思想中亦有体现,尤其是在其《佛果圆悟真觉禅师心要》中比比皆是。在圆悟克勤禅法思想中,不作情解知会一直是其强调始终的。
圆悟克勤《碧岩录》出,把宋代文字禅推向顶峰,但他却极力教人“参活句”、“去知解”。在圆悟克勤看来,佛法不立文字,亦不离文字,对于文字不应执着其中,有无两边都是偏见。元代三教老人曾对圆悟克勤著《碧岩录》作序,有评价称:“然是书之行,所关甚重,若见水即海,认指作月,不特大慧忧之,而圆悟又将为之去粘解缚矣。昔人写照之诗曰:分明纸上张公子,尽力高声唤不应。欲观此书,先参此语。”三教老人对于圆悟克勤著《碧岩录》目的的评价应该是比较到位的,与圆悟克勤在《佛果圆悟真觉禅师心要》中极力避免文字知解的言教苦心相得益彰。现代亦有学者认为:“圆悟认为,修行的第一阶段需要大悟,不要在门口处做这样那样的理智化理解,这种理智化理解,或理性知识对生死问题的解决毫无用处。”
无论如何,公案评唱与言说奠定了禅林“绕路说禅”的独特形式,亦使圆悟克勤成为那个时代少有的名僧。圆悟克勤虽然在禅教形式上有大立语言文字之嫌,但从禅学思想内容上看,实则有很强烈地反对语言文字知解的倾向。在他看来,文字言说亦不过是标月之指、渡河之筏而已。
(三)先顿悟与后渐修
禅宗自称“传佛心印”,显无相心印,倡自心是佛,故亦称佛心宗。所谓佛心,无门异名,以此无门为其法门,证悟此心,不假方便,故此宗亦称无门宗。经中有云:佛语心为宗,无门为法门。禅宗有五家七宗,这五家七宗都是提倡“心的顿悟”这一修证法门,但在各自发展中形成了他们独特的禅风。圆悟克勤的老师五祖法演就曾对五家七宗不同的禅风有过精辟的总结:
僧问:“如何是临济下事?”师云:“五逆闻雷。”学云:“如何是云门下事?”师云:“红旗闪烁。”学云:“如何是曹洞下事?”师云:“驰书不到家。”学云:“如何是沩仰下事?”师云:“断碑横古路。”僧礼拜。师云:“何不问法眼下事?”学云:“留与和尚。”师云:“巡人犯夜。”乃云:“会即事同一家,不会万别千差。”
可见虽然五家七宗禅风不同,但是禅学思想在根本上还是一致的。从法脉传承上来说,五家七宗归根结蒂皆出曹溪一系,故而在禅学修行的主张上并无大的分歧。而相比之下,在禅学修证观念上存在较大分歧的却是曹溪南宗一系与神秀北宗一系,南宗主张顿悟,北宗主张渐悟,两宗曾经就法门顿渐的问题展开过激烈的论战,而这场论战的主角就是曹溪慧能的弟子神会大师。
胡适先生曾在《荷泽神会大师传》中说道:“神会在滑台、洛阳两处定南北宗旨,树立革命的战略,他的作战武器只有两件:一是攻击北宗的法统,同时建立南宗的法统;一是攻击北宗的渐修方法,同时建立顿悟法门。”南北禅宗的对立最根本地是顿渐法门上的巨大差异,这是导致禅宗南北分化最关键的因素。所以印顺法师在《中国禅宗史》一书中说道:“南北对立,不只是师承傍正的争执;‘南顿北渐’,才是法门对立的实质。”然而实际上,在禅法修行上神会虽然提倡顿悟法门,主张顿悟之前应行无念行,而不应起阶次渐修之心,但他亦强调顿悟之后不废渐修。神会大师对此说:“夫学道者须顿见佛性,渐修因缘,不离是生而得解脱。譬如其母,顿生其子,于乳渐养育,其子智慧,自然增长。顿悟见佛性者,亦复如是,智慧自然渐渐增长。”同北宗一样,神会其实并不反对“渐修”,只是他所主张的“渐修”不是悟前必要的熏修渐积,而是悟后保任的重要手段,这种思想也可以从圆悟克勤的著作中看出来。
圆悟克勤积极主张先顿悟,然后依悟修行。他认为“理须顿悟,事要渐修”,这样一种观点与早期许多禅师的禅学思想是契合的,比如与神会大师。神会以孩子成长之喻来说明顿悟渐修,圆悟在《示圆首座》中也有过类似的比喻:
是故古德道:“如人学射,久久方中。”悟则剎那,履践功夫,须资长远。如鹁鸠儿,出生下来赤骨地,养来喂去,日久时深,羽毛既就,便解高飞远举。所以悟明透彻,政要调伏。只如诸尘境界,常流于中窒碍,到得底人分上无不虚通,全是自家大解脱门。
在此,圆悟克勤以鹁鸠儿成长比喻顿悟渐修,与神会大师的譬喻有异曲同工之妙。与神会大师所提倡的顿悟渐修相比,圆悟克勤的这种思想似乎毫无新意。然而,对于圆悟克勤顿悟渐修思想的评价,应该放到那个独特的禅林时代——文字禅盛行的时代去看。对于借助文字打破初关的学人而言,彻底破文脱字是一项长期的保任工作。圆悟克勤借《小艳诗》开悟之后,都又经过了五祖法演很长一段时期的调养。“悟后保任”既是历代禅师极力主张的,更是文字禅时代的禅僧应该特别重视的。故理需顿悟、事要渐修在圆悟克勤禅法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主张。
(四)圆悟克勤的华严禅思想
华严禅的出现,并不是佛教历史演进的偶然现象,而应该理解为佛教中国化进程中的一种必然趋向。尽管个中缘由见仁见智,但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在佛教中国化的推展进程中,华严与禅之间的融会,展示了佛教中国化更丰富的面向。在此意义上说,华严禅是中国化佛教圆融的一大范例。华严禅思想的实践性格,充实了中国式的佛教智慧。
进入宋代,佛教内部诸宗融合的思想有进一步的发展。尤其是诸多禅宗大德依据禅宗思想对华严义理进行了更为具体地运用,突出地表现在禅宗的五家分灯中,各家对于华严宗理事方法的运用非常普遍,带有明显的融教入禅的特色。在宋代的华严禅中,以临济一系为例,圆悟克勤和大慧宗杲师徒都是著名的人物,推动了华严禅的发展。其他宗系的禅僧,比如契嵩大师、永明延寿也对推动华严禅不遗余力。
圆悟克勤受华严思想的影响相当之深,其勤思想中殊多与华严思想息息相通之处。对四法界、六相圆融、一多相摄等华严思想,圆悟克勤在其《碧岩录》、《圆悟佛果禅师语录》、《佛果圆悟真觉禅师心要》中屡屡加以阐发。圆悟克勤禅法的一个重要特色,就是运用华严方法,比如华严圆成、圆具等思想特色,以及华严禅藉教悟宗的方法。故而圆悟克勤对于《华严经》极力推崇,有“《华严》刹海大座当轩”之言。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其弟子大慧宗杲,亦是因听《华严经》到第八会时而有所悟。
华严宗认为法界共有四相:事法界即现象世界,理法界即本体世界,理事无碍法界,意谓理是事的本体,事是理的显现,现象和本体相互圆融,无妨碍无矛盾。以上三个法界皆归于事事无碍法界,事事无碍法界意即宇宙世间一切现象及各类关系都是圆融无碍的。一言以蔽之: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圆悟克勤使用了四个比喻来形象化的说明华严的四法界:理法界——不动一丝毫;事法界——纵横十字;理事无碍法界——铜头铁额,铁额铜头;事事无碍法界——重重无有尽,处处现真身。日本学者木村清孝认为这四种譬喻的象征意义是:理法界象征真理世界极为寂静,事法界象征现实的事象世界充满活力,理事无碍法界象征真理与事象间的关系坚实不变,事事无碍法界象征无边际的缘起世界是真实的、有生气的。最终,木材先生认为“克勤发现唯有最后的事事无碍法界才与禅界有同一性”。
毋庸置疑,圆悟克勤就华严法界全体的精彩论述带有很强烈的禅学本体论特色。综观圆悟克勤的思想学说,基于禅宗的心学立场进行佛教的开示是他的一个基本原则。在圆悟克勤看来,华严宗与禅宗所说的法界全体,皆是“以‘心’为本位”的,“心”与“物”丝毫没有分离。一真心体可以展现出种种法相,种种法相归为一个“法界全体”,这就是《华严经》“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隐喻背后的禅学宗旨。又比如《华严经·如法界品》所喻,善财欲入弥勒楼阁,弥勒弹指一声,阁门便开。站在禅宗的角度去看,弥勒楼阁象征着禅宗所谓的一真心体;弥勒弹指,象征着“以声显心”,以此作为契入禅宗一真心体的方便设施,这如同禅宗所说的标月之指、渡河之筏;楼阁门开,意谓闻声悟道,印证其心。一真心体显现种种现象,一切事相层层无尽、圆融无碍,被含摄在这一真心体之中,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
圆悟克勤又立于禅宗心学的立场融合华严思想,将对“事相”的意义解释引申到最后的成佛解脱之道上来。这多少应是对华严宗思想的进一步超越。
在圆悟克勤的影响下,其弟子大慧宗杲也积极融教于禅。大慧宗杲虽然对其师圆悟克勤大立文字的禅风表示了明确的忧虑,并有火烧《碧岩录》的传说,但其重华严的宗风,积极融教于禅的主张却是深受了其师的影响。
总之,更加积极地去看,圆悟克勤《碧岩录》以及《语录》《心要》有关华严思想的言说可谓繁多。其积极将华严与禅的思想进行比较融合,不遗余力地提倡“教禅一致”的主张,对于促进佛教融合起了积极地作用,为禅宗在宋代的兴旺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对此,吴言生先生指出:“《碧岩录》里指出,禅僧不仅注重知觉体验,也重视知性思维的解悟,可说从侧面反映出禅教融合的大趋势。”
来源:段玉明《圆悟克勤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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