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有佛，传老是也！中国人民大学魏德东教授缅怀传印长老

2023年3月10日23时16分（农历癸卯年二月十九），佛门泰斗传印长老于净土祖庭江西庐山东林寺安详示寂，世寿98岁，僧腊70年，戒腊68夏。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国际佛学研究中心主任魏德东深切回忆了受教于传老的点点滴滴，写下了这段缅怀文字，他说，“在与长老漫不经心的闲聊中，我切身感受到长老的境界，不止一次地想起“开悟”二字。”

文/魏德东

2023年3月11日6点29分，看到中国佛学院明杰法师2点24分发来的微信：传老走了！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想念起受教于传印长老的点点滴滴。

我与长老相识，当始于1997年9月。那年我博士毕业，分配到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工作。承蒙杨曾文院士推荐，到中国佛学院代课，讲授“印度佛教史”。传老彼时担任中国佛学院副院长，见面后即馈赠我一系列资料。阅读后发现，这批文献均为传老亲撰，一部分是对海外汉语文献的整理，一部分是编译自日语的文献，为当时国内所罕见。所有文献都是中国佛学院的油印版，其中一部分是打印稿，还有一部分竟然是传老的手刻稿。今天翻检，倍感珍贵，显然已经具有佛教文物的价值。手写稿的内容包括《关于印度佛教史的分期》《关于世尊年代的推定》《佛教僧团组织》《法上部等四部派差别义》《无著、世亲菩萨传》《笈多王朝》等；打印稿则有《印度佛教史补充教材》《从远古到释尊家系》《外道六师》《阿育王与佛教》《亚历山大远征印度占领五河地方概况》《龙树、提婆菩萨传》《月氏族与贵霜王朝》等。后来传老有《印度学讲义》出版，当是对这批资料的概括与提升。传老的这批宝贵资料无疑极大地丰富了我所讲授的印度佛教史课程的深度与广度。

我对传老在中国佛学院的授课情况不是十分了解。记忆中，净土宗是长老多年讲授的一门课程，后来有《净土决疑论讲记》《宗教不宜混滥论讲记》《中国佛教与日本净土宗》等著作行世，而长老也于1994年起亲任中国净土宗祖庭庐山东林寺的方丈，个人修行也以净土为依归。传老另外一门讲授多遍的课程，是佛教戒律学，2000年以后还一直给本科生授课。长老当时已经70多岁，都是站着讲课，一站就是90分钟，言传身教，以戒为师。我偶尔会在教室外面静静地谛听长老的讲授，意识到这是何等的珍贵。2004年长老出版了教材《四分戒本述义》。2009年国家图书馆出版了传老主编的60卷本《中华律藏》，为有史以来佛教戒律文献之集大成者。

中国佛学院位于北京南城法源寺。每周我都骑着自行车，穿过崇文、宣武区的古老胡同，到千年佛刹授课，并经常在教务处办公室里遇见传印长老。此生何德？何其有幸！也就是在与长老漫不经心的闲聊中，我切身感受到长老的境界，不止一次地想起“开悟”二字。这在我的生命经验中是独一无二的。其中一次我们议论一件佛宝，正拿去海外展览，我信口雌黄：这要掉到海里怎么办？忽然听到长老慢悠悠地说：“因缘让他到海里，他就会到海里。”刹那间电光火石，顿开茅塞。几分钟后在课堂上，我和学僧们分享长老的开示，一位学生激动地回应：是！海里的众生也需要普渡！

另外有一次，法师外出参加活动。我随手翻阅报纸，看到有一帧照片，是有人与长老合影。我赶紧说：“长老看，您的大照片！”但见长老瞄了一眼，淡淡地说：“又当了一回道具！”

与长老相处，时时处处都能感受到长老的智慧与慈悲。每个学期的期中与期末，长老都会将信徒布施的茶叶、点心等礼品，一袋一袋地分好，再亲笔写上每位任课教师的名字，普惠大家。即便少不更事，我当时也已深深体会到长老的婆婆心切。长老当年写的纸条，我也都一一珍藏。今天，中国佛学院年轻一代的领导们，也不时赠送一些礼物给老师，深得长老真传。

2006年9月，我去东京参加日本印度学佛教学会第57回学术大会，回来后带着一盒日本蛋糕就去找长老汇报。长老青少年时期即学习日文，1981至1984年又赴日本进修，很喜欢日本点心，绵软而甜淡。当时长老住在法源寺的一间老屋子里，曾经是佛学院的教室，典型的胡同式原生态住房，苍老而深邃，泼天的素朴。愉快的聊天中，法师走进里屋，拿出一个信封，里面是长老写的一幅书法，内容是一首古诗。长老的字古朴大气，深受喜爱，我如获至宝，深藏匣中。却也因珍藏太深，虽多次遍寻而至今隐而不见。

我对长老的尊崇与依怙，还有更深的情缘。长老于1960年秋入学中国佛学院，次年秋恩师方立天教授（1933—2014）以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教师的身份到中国佛学院旁听进修，因而与传印长老、净慧长老等有了同学之谊并保持终身。1997年9月，当我第一次走进中国佛学院法源寺的教室时，颤微的心跳使我感受到了生命的轮回（泪目）。

2011年9月17日，“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方立天教授从教50周年学术研讨会”在北京中国人民大学举行，时任中国佛教协会会长的传印长老亲临祝贺，他说：

在这里，要提示的是，以我亲眼所见，1961年、1962年之际，“反右”、“整风”等政治运动不息；宗教领域受冲击，被许多人认为是“敌对”的思想范围。

其时，传印为中国佛学院本科学僧，而就在此时，方教授作为一名大学的年轻教师来到中国佛学院进修佛学课程，向周叔迦、虞愚、法尊、正果等名家问学......我作为旁观者，觉得这位年轻的大学老师在这样社会环境中，居然选修此门——被认为是个冷门，可谓是逆流而上，实非寻常！

他思想里，对于这个，如果没有一点认识，没有一点理念，没有一定的主宰的话，曷克臻此？！

在研讨会上，传印长老还向方立天老师赠送了自己的书法作品：“毅志金可镂，多闻道不穷；精勤为学业，终达妙高峰。”

2018年起，传印长老在弟子大安法师的照料下，安居江西东林寺净土苑。从心底里，我们都感到特别的安心，赞叹长老的福报。大安法师1980年代是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的研究生，毕业后为哲学教授，后来皈依佛法，依止传印长老专修净土法门。2001年出家为僧，以持戒、刻苦、庄严著称，2011年起任东林寺住持，倡导独具特色的东林寺念佛法门。传老住在庐山，山清水秀，起居有度，心无旁骛，自由自在，终得高寿。从传印长老到大安法师，展现了佛教文化的薪火相传，体现着佛教精神在现代世界的生命活力！

自1960年就读中国佛学院，长老居住北京大约半个世纪，风雨如晦，缘分深厚。值此菩萨转世、乘愿再来之际，相信长老的神识里一定会浮现出法源寺中国佛学院，一定会心念北京城。长老的一生，与北京这座伟大的城市，与天安门广场已经永恒地叠合在一起！

传印长老生于1927年，二战后出家为僧，1950年代亲炙佛教高僧虚云大师，得受禅宗法脉，1960年代就学于中国佛学院，接受现代佛教教育，文革中栖身江西，改革开放后回到北京，1980年代初留学日本，1984年起在中国佛学院教书，凡30余年，桃李遍及全球，培育一代僧才，2010年荣任中国佛教协会会长，晚年安居庐山。长老的形象，如同中华大地上的亿万农夫，本分、真实、自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坐看波诡云谲，内心如如不动，平凡中散发着人类数千年精神文明的底蕴。

长老是大觉者！

叹曰：

今世有佛，传老是也。

花开花落，觉者回家。

末学无德，侍立泣涕。

星河无限，人间有情。

此情绵绵，以心传心。

心心相印，生生无绝。